第14节
杨次山已不是第一次见识宋慈的固执了,早就知道宋慈是个榆木疙瘩,但想着宋慈入狱了十多天,又见宋慈满身都是伤痕,心想吃了这么多苦头,再怎么硬的榆木疙瘩,也该劈得开了吧,没想到宋慈仍是刀斧不进。他心下很是气恼,但未表露在脸上,只点了点头,道:“好,好。你要做什么事,只管自己去做。若是想起了我,随时来太尉府。”
留下这句话,他走出了府衙大门。几个随从带上吴此仁和吴大六,紧随而去。
宋慈站在原地,想着韩侂胄受过虫达和何太骥的威胁,自然知道虫达留有证据,可杨次山又是如何知道的呢?他想了片刻,忽然迈步而行。他无罪获释,没有立即离开府衙,而是向司理狱走去。
韦应奎押着贾福已经回到了司理狱。他还在为宋慈又一次脱罪而气愤不已,忽然得到狱卒通报,说宋慈来了。他立刻来到司理狱门口,果然见到了宋慈,冷笑道:“宋提刑,你是在这里住惯了,还不打算走吗?”
宋慈道:“韦司理,我奉圣上口谕查案,现要去狱中见几个人,问一些话。”
韦应奎记得方才杨次山在公堂上说过的话,道:“宋提刑奉旨查案,是很了不得,请吧。”说完,侧身一让。
宋慈不再理会韦应奎,快步走进了司理狱。
刘克庄正在担心宋慈的安危,在狱中来回踱步,韩各种讥讽辱骂,甚至骂宋慈这是被拉去杀头了,他也没再回应。忽见宋慈回来,他急忙扑到牢门处,却见宋慈手脚镣铐已卸,还没有狱卒看押,看起来已然恢复了自由。他既惊且喜,道:“宋慈,你这是……没事了?”
宋慈冲他轻轻一点头,快步向内走去。
沿着狱道往里走了十来步,便是关押韩的牢狱。韩正斜躺在狱床上,一边跷着脚抖动,一边笑骂宋慈的脑袋已经掉臭水沟里了,忽见他所骂之人以自由之身回来,气得一下子从狱床上跳了起来,叫骂道:“宋慈,你个驴球的!才关进来十几天,你就想走?等我哪天出去,定要你不得好死……”
宋慈对韩仍是不予理会,继续往里走,直至关押欧阳严语的牢狱外。
宋慈问欧阳严语,弥音去见他之时,可有留过什么东西给他。欧阳严语有些茫然,说弥音没留下过任何东西,还说他之前被甲士抓捕时,那些甲士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欧阳严语的风寒本就没有痊愈,又在这阴冷潮湿的牢狱中被关了十多天,说话之时,咳嗽得更加厉害了。
宋慈转而又去见了被关押在相邻牢狱中的道济禅师,问弥音舍戒离寺时,可有留下过什么东西。道济禅师想了一阵,回以摇头。他虽然身陷囹圄,神色倒是坦然,回答宋慈问话时,脸上仍是带着笑容。
欧阳严语和道济禅师都没有从弥音那里得到过任何东西,宋慈不禁生出了一丝怀疑,虫达手中的那个证据,会不会早就随着净慈报恩寺的那场大火灰飞烟灭了?何太骥只是谎称这个证据还在,以此来威胁韩侂胄,弥音也是因为没有这个证据,才会那么轻易地选择赴死。
带着这一丝疑惑,宋慈掉头行过狱道,回到了关押刘克庄的牢狱外。
宋慈将乔行简查明贾福杀害韩絮、杨次山带来圣上口谕的事,对刘克庄简单地说了。他看着刘克庄满身的伤痕,道:“为了我,你受了此般牢狱之苦。我一定尽快查明虫达一案,救你出去。你会没事的,辛公子也会没事的,大家都会没事的。”
刘克庄笑道:“有你这话,我定然没事!”朝所在牢狱环顾一眼,“苍鹰搏攫,丹棘崔嵬,我虽絷夏台,却甘之如荠。出得外面,你只管安心查案,只可惜我这个书吏,暂时帮不到你了。”
隔着牢门,两人执手分别。宋慈转身走出司理狱,快步离开了府衙。
一出府衙大门,宋慈便看见了等在街边的乔行简。他在司理狱中耽搁了这么久,乔行简也没有离开,而是带着文修和武偃,一直在府衙外等着他。除了文修和武偃,乔行简的身边还站着两人,一人是凝望着宋慈、满脸关切之色的桑榆,另一人则是个两鬓斑白、满面风霜的老者。
宋慈一呆,凝望着那老者,道:“爹?”
那老者便是宋巩。
望着宋慈开裂的青衿服,和那满身的鞭痕,宋巩不禁老眼含泪。听见宋慈那一声“爹”,他的嘴唇动了动,想叫出宋慈的名字,然而“慈儿”二字到了嘴边,却终究没能出口,他只是对宋慈轻轻点了点头。
“我方才不是说过吗?你不必谢我,”乔行简向身边的桑榆和宋巩看了一眼,对宋慈道,“你该谢谢桑姑娘,是她千里奔波,请来了你父亲。你更要谢谢你父亲,若不是他,只怕郡主一案没那么快告破。”
桑榆一直凝望着宋慈,见宋慈得以走出府衙,关切的同时,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听得乔行简所言,她想起过去十几天里发生的事,不禁红了脸颊,微微低头,偏开了目光。原来正月十四那晚,在刘太丞家与宋慈分别之后,桑榆并未赶着离开临安城。她仍认为虫达藏身于报恩光孝禅寺,想亲自去探个究竟,但她受了宋慈的大恩,若非宋慈查明刘太丞一案的真相,她和桑老丈只怕还身陷狱中。知恩当图报,她想着应该好好地谢过宋慈,再离开临安。她想过请宋慈吃一顿饭,或是请宋慈去哪里游玩,可又觉得这样的举动太过唐突,思来想去,自己与宋慈是因木作相识,不如亲手雕刻一件木作,送与宋慈以表谢意。她在临安城里多留了几天,白日里仍是四处售卖木作,能多赚几个钱总是好的,深夜回到梅氏榻房,便在孤灯之下精雕细刻。就在木作快雕好时,她却听说宋慈因为在锦绣客舍杀害了新安郡主,被抓入府衙关押了起来。
桑榆赶去太学打听,证实传言是真的,连与宋慈交好的刘克庄也一并入了狱。她在临安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能找谁帮忙,心急之下,只想到了浙西提点刑狱乔行简。她赶去了提刑司,跪求乔行简救宋慈。乔行简扶起桑榆,说他已上奏皇帝,奏明新安郡主遇害一案的案情,希望能争取来办案之权,还说太学的真德秀也在为宋慈上书辩白,让桑榆安心回住处等着。桑榆看乔行简面有愁容,知道宋慈并不好救,忧心忡忡地回了梅氏榻房。她愁了一夜,心想与其留在临安空自等待,不如赶回建阳县去。宋慈家在建阳,她想尽快将此事告知宋慈的家人,让宋慈的家人想办法救宋慈。从临安到建阳县,有九百多里路程,马车和牛车都太慢,唯有骑马最快。桑老丈年事已高,又大病初愈,经不起马背上的颠簸,桑榆便打算独自一人赶回建阳。她将这一决定告诉了桑老丈,桑老丈担心她一个人路上出事,本不愿答应,但见她如此坚决,又想到是为了救宋慈,最终答允下来,只是叮嘱她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桑榆在车马行雇了一匹马,因她不会骑马,还雇了马夫。临安城内雇一匹马,一天需花费百余钱,若是出城去郊外,一天近两百钱,若是走远路,一天则要三百钱以上,还要负责马匹的草料,以及马夫一路上吃喝住宿的花销。桑榆本可以捎信,但她怕车马行的伙计怠慢,又怕万一没有送到,最终还是决定亲自赶这一趟。她所有的盘缠,还有这段时间在临安赚到的钱,几乎用了个精光。马匹驮着马夫和她,尽可能快地赶路,到达建阳县时,已是第七天。她一刻也不停歇地寻去,最终见到了宋巩。
得知宋慈入狱,宋巩一刻也不敢耽搁,当天便拿出家中全部积蓄,又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城中解库典当成了钱财。他不愿桑榆花钱,支付了马夫和马匹的费用,又另雇了两匹快马,一路上换着骑行,带着桑榆加急往临安赶,只用了五天,便抵达了临安城。
宋巩是从清波门进入的临安城。入城之时,他仰头望了一眼高耸的城门。十五年前,他便是从这里扶着亡妻灵柩,携着年幼的宋慈离开的,他曾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踏足此地,想不到视茫发苍之年,竟又重回这里。入清波门不远,便是临安府衙,他当年曾被抓入府衙关押在司理狱中,如今宋慈也被关押在此,但他过府衙而不入,而是往城北的提刑司赶去。他从桑榆那里得知,临安府衙的大小官吏沆瀣一气,宋慈便是遭受了这些官吏的诬陷,才会身陷牢狱,而宋慈曾出任提刑干办,是浙西提点刑狱乔行简的属官,与府衙官吏比起来,乔行简却是个正直的好官。于是他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见乔行简,从乔行简那里了解清楚了案情,得知无论是乔行简的奏请,还是真德秀的上书都已石沉大海后,他开始在临安城中奔走。桑榆只知道宋巩请乔行简以提刑司的名义张贴悬赏,但凡为韩絮一案提供有用线索之人,都可得到多达百贯的赏钱。此外宋巩奔走了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用过什么法子,桑榆不得而知,总之短短三天时间,宋慈便获释出狱,从府衙里走了出来。
往返千里奔波,接连十多天的担忧,在见到宋慈的这一刻,都化作了桑榆脸上的那一抹笑容。
宋巩听了乔行简的话,当即转身,行礼道:“宋巩人微言轻,百无一能,都是仰仗乔大人,犬子才得保平安。”
乔行简淡淡一笑,道:“不管怎样,平安了就好。你们父子久别重逢,多亲近亲近。提刑司事务繁多,乔某这便告辞了。”说完向宋巩一抱拳,又向宋慈一点头,带上文修和武偃离开了。
宋慈从没想过父亲会来到临安,自己入狱的经过,还有出任提刑、追查凶案的事,想必父亲都已经知道了。他叫了那一声“爹”后,面对着宋巩,竟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出来了就好。”宋巩对宋慈并无过多表示,语气也显得有些冷淡,“其他的事,先回榻房再说吧。”
宋巩来到临安后,一直在梅氏榻房落脚,与众多脚夫小贩挤在大通铺上。他知道京城官吏众多,人情庞杂,救宋慈少不了用钱,所以出发时才典当家财,到了临安则是能省则省。他原本是个从不打点关系的人,但如今落难的是宋慈,他从一开始便做好了违背原则的打算。如今宋慈获释出狱,宋巩不必再那么节省,回到梅氏榻房后,便另要了一间单独的客房,先让宋慈安顿下来,随后请来大夫,为宋慈治伤上药。
送走大夫后,宋巩拿出自己的干净衣服,让宋慈换上了。看着从宋慈身上脱下来的那件不成样子的青衿服,他沉着一张脸,叹了口气,道:“我当初就不该答允你去什么太学。”
“爹,”宋慈微低着头,“对不起。”
桑榆本以为宋巩与宋慈父子相见,那是劫后之喜,说不定还会喜极而泣,哪知父子二人一见面,宋巩却满脸冰霜。她觉察到气氛不对,比画手势告辞,退出了房间。
“你当初答应过我,来临安只为求学,可如今呢?”桑榆走后,宋巩向窗户一指,“外面人人都说你是宋提刑,叫你宋青天。你查其他案子倒也罢了,竟还去了锦绣客舍,去了那间行香子房。你说,你是不是在查当年那起案子?”
宋慈没有否认,点了一下头。
“我还听说,不止你,与你交好的两个学子,还有你欧阳伯父,也被抓入了牢狱,是也不是?”
宋慈又点了一下头。
宋巩闭上了眼睛,摇着头坐了下来,好一阵没有说话。宋慈则是站在原地,一直埋着头。房间里一片沉寂,连窗外的些许风声都变得无比刺耳。
良久,宋巩忽然长叹一口气,打破了这份沉寂:“我已去见过韩太师了。”
宋慈一下子抬起了脸,不无诧异地望着宋巩。
宋巩道:“乔大人什么都对我说了,你入狱不全是因为郡主被害一案,主要是因为得罪了韩太师。”
他三天前去拜见乔行简时,乔行简把所知的一切告诉了他。韩侂胄权倾天下,宋慈既然得罪了韩侂胄,只怕找谁打点关系都没用,于是他当天便赶去了吴山南园,求见韩侂胄,希望能救得宋慈。韩侂胄说宋慈拿了他家中一样东西,把这样东西交回去,便可饶宋慈性命。宋巩当场便答应下来,说宋慈是他的儿子,别人的话宋慈未必肯听,他的话宋慈却不敢不从,只要能让宋慈平安出狱,给他一天时间,他一定劝得宋慈交出这样东西。韩侂胄不置可否,只说杀害韩絮的真凶若被抓到,宋慈或可出狱。
从吴山南园回来后,宋巩便请乔行简帮忙张贴悬赏,希望能寻得为韩絮一案提供线索之人。悬赏张贴后的第二天,果然有人来到了提刑司,竟是太尉杨次山的弟弟杨岐山。杨岐山说太尉已经抓到了杀害韩絮的凶手,并送来了一双鞋子,说是凶手杀人的罪证,还说乔行简若想救宋慈,就带上这双鞋子,翌日上午去府衙公堂等候。乔行简今日一早如约而去,杨次山带来了吴此仁和吴大六这两个证人,以及贾福这个杀人凶手,这才有了今日宋慈无罪获释的事。
乔行简并不清楚杨次山为何要救宋慈,甚至不惜搬出圣上口谕,也要在公堂上力保宋慈。他也不知道宋巩曾去见过韩侂胄,还以为赵师睪是因为畏惧杨次山,才会这么轻易就将宋慈释放。
宋巩同样不知道杨次山为何对宋慈施以援手,但他知道宋慈能轻易获释,定然是韩侂胄私下对赵师睪打过招呼。他看着宋慈的眼睛,道:“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拿了韩太师的某样东西?”
宋慈道:“韩太师想要的东西,不在我手上。”说完之后,见宋巩仍旧盯着自己,“爹,连你也不信我吗?”
宋巩没有说话,忽然起身拉开房门,朝外面看了一眼,确认过道里无人,重又关上房门。他把自己去见韩侂胄的经过对宋慈说了,道:“慈儿,我不知道这样东西是什么,倘若在你手上,你宁愿身陷牢狱,也不肯交出这东西,我又岂能强逼你交出去?倘若不在你手上,韩侂胄既已认定是你拿了,无论你如何辩解,他也不会相信你。”他压低了声音,不再以太师称呼韩侂胄,而是直呼其名,“你只有这一天时间,趁此机会,赶紧离开临安。韩侂胄不会放心让你出狱,只怕会派人暗中盯着你。桑姑娘会一些易容的法子,她已答应帮你改换行头,尽可能不让人认出你来,再让你挑上货担,扮作货郎,带你出临安城。出了临安,你别回建阳,有多远走多远。桑姑娘虽不能言语,却是个好姑娘,我能看出她是真心待你好。你若觉得自己能保护她一辈子,那便不要辜负她;若是觉得保护不了,那你离开临安后便与她断了往来,不要误了她一生。”
宋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宋巩在府衙见到他时一脸冷漠,回到梅氏榻房又责备于他,那是怕有人盯梢,担心其真实意图被人察觉。宋慈大受触动,道:“爹,那你怎么办?”
宋慈这短短一句问话,却是饱含关切。
宋巩老怀大慰,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只是帮你逃走,这点罪远不至死,过得几年便没事了。”
“为人子女,焉能独自逃生,坐视父母受罪?”宋慈摇起了头,“况且司理狱还关押着其他人,他们都在等我回去相救,我不能一走了之。我要留下来查明一切。”
“你只有这一天时间,能查明什么?”宋巩道,“你怎的就不明白?”
“爹,我什么都明白。逃得一时,未必能逃得一世。我不能连累桑姑娘,更不能留你独自受罪。”宋慈说这话时,心中主意已决——韩侂胄那么忌惮自己的秘密为人所知,此秘密定然对其极为不利,那他偏要将这秘密查明,并公之于天下。
韩侂胄虽是权臣,可毕竟是臣子,朝堂上还有以杨皇后和杨次山为首的一干政敌,这些政敌势必不会放过打压韩侂胄的机会,到时候群起而攻之,皇帝也未必肯保他,刘克庄、辛铁柱和其他被关押的人,自然也就有救了。若能得到虫达留下的证据,自然不难查明韩侂胄的秘密是什么,但这个证据是否还存在于世上,宋慈不得而知,更别说仅用一天时间去找出这个证据了。他只能另想办法。自从出任提刑干办以来,他查案之时,常有一些异于常人的直觉,如今这样的直觉又出现了。他隐隐觉得,十五年前母亲遇害的案子,与韩侂胄的秘密似乎有所关联。既然找不到虫达留下的证据,那他就查明母亲遇害一案,也许能触及韩侂胄的秘密。
他凝望着宋巩,道:“爹,你当真想帮我,那就请你告诉我,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年出狱之后,你为何那么急着离开临安?十五年来,你又为何一直对娘亲的案子绝口不提?”
宋巩本想继续劝宋慈出逃,突然听到宋慈提起禹秋兰的案子,张开的嘴合上了,原本看着宋慈的目光也偏了开去。
“娘亲的案子,我能查到的,都已尽力去查过了。可此案太过久远,当年了解案情的人,大都已经找寻不到。爹,你一定比谁都了解此案。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宋慈知道父亲对此案缄口不言,必定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内情。
宋巩慢慢地转回了目光。自从禹秋兰去世之后,他独自养育了宋慈十多年,却从未在宋慈的眼中,见到过如此坚决的眼神。宋慈离开他身边不过短短一年,却变得他几乎不认识了。一瞬间,他明白了过来,宋慈已经长大了,是真真正正地长大成人了。他就那样看了宋慈好一阵子,最终点下了头。
宋巩的确知道杀害禹秋兰的凶手是谁。
当年他得祁驼子相助,洗清冤屈,得以出狱。原本他想追查杀害妻子的凶手,然而他出狱当天,刚走出府衙大门,便见到了站在街边的虫达。虫达似乎知道他会出狱,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了,一见到他,便说出了一番令他意想不到,也令他终生难忘的话。
就在府衙大门外,当着宋巩的面,虫达竟然直接承认,他就是杀害禹秋兰的凶手,说这就是得罪他家公子的下场。他似乎丝毫不怕被官府治罪,还口出恶言,威胁宋巩当天立马离开临安,倘若第二天发现宋巩还没走,那他便杀了宋巩,连五岁的宋慈也照杀不误。他还叫宋巩永远不要追查此案,否则一旦让他知道,无论宋巩父子身在何处,他都不会放过二人。他还说宋巩若是不信,尽管去报官试试,就算他被官府抓了,甚至他被判死罪处以极刑,也照样会有其他人找上门去,取宋巩父子二人的性命。虫达一身匪气,凶悍至极,说完这番话转身就走,留下宋巩攥紧双拳、咬牙切齿地定在原地。
宋巩很想立刻回入府衙,击鼓鸣冤,状告虫达。他若是孤身一人,豁出性命也不能让妻子枉死,可是他还有宋慈,宋慈才只有五岁,他若一死,宋慈在这世上再无依靠,他更不能拿宋慈的性命去冒险。他在街边站了许久,泪水无声而下,久握成拳的双手,最终还是松开了。他买了棺材,带着妻子的遗体,去欧阳严语家中接上宋慈,离开了临安城。从那以后,他对妻子的案子再不提及,但在其内心深处,却弥漫着无尽的悔恨和愧疚。他学刑狱,任推官,为无辜之人洗刷冤屈,不仅是因为亲身入狱后深感刑狱黑暗,希望世上像他那样蒙受冤屈的人能少一些,更是想以此来弥补他当年做过的选择,可无论他怎么做,无论他做多少事,心中对妻子的悔恨和愧疚始终与日俱增。他背负着这一切,不让宋慈接触禹秋兰的案子,甚至一个字都不许提起,十五年来始终如此,直到今时今刻,他才终于说了出来。
宋慈没有想到,父亲多年来所隐瞒的内情,竟会是如此简单。然而对宋巩而言,当时宋慈已是他的全部,他做出这样的选择,背负对亡妻的愧疚,一点也不容易,一点也不简单。
“所以……虫达就是杀害娘亲的凶手?”宋慈嘴唇颤抖,“就为了替韩出气,就为了报复私怨?”
当年与韩的私怨,源起于那场破鸡辨食,说到底是因宋慈出头而起,宋巩这些年不肯把真相告诉宋慈,也是不想宋慈为母亲的死负疚一生。他神色苦楚,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宋慈眉头骤然凝起,道:“倘若是为报复私怨,虫达该来杀我才是,为何却去杀害娘亲?”他的思绪转得飞快,不等宋巩回过神来,继续往下道,“若真是为了报复,那虫达为何要选择大白天,在人流众多的锦绣客舍里动手?他大可不必冒这么大的风险,可以选择其他更为稳妥的时辰,比如夜半无人之时,或是娘亲外出之时,又或是等爹你去参加殿试,根本不可能回客舍的时候。”说到这里,连连摇头,“不对,根本不对……”
宋巩听着宋慈所言,不禁皱起了眉头,道:“什么不对?难道凶手……不是虫达?”
宋慈没有回答,想了一下,忽然道:“爹,我要出去一趟。”
“你身上还有伤,才刚刚上了药,你要去哪里?”宋巩说出这话时,宋慈已向房门走去。
“我的伤已无大碍。爹你留在这里,我去去便回。”宋慈留下这话,拉开房门,快步走出。
宋巩站起了身,本想跟着宋慈前去,听得这话,不觉一呆。十五年前妻子遇害那天,他曾去琼楼赴欧阳严语之约,席间离开过一段时间,去找韩讨要说法,当时他将宋慈留在琼楼,曾说过让宋慈稍等,他去去便回的话。如今相似的话从宋慈口中说出,他一下子想起了当年的场景,紧跟着又想起了妻子遇害的那一幕,心神恍惚之间,泪水默默流下。
宋慈离开梅氏榻房,一路疾行,没用多久,便赶到了折银解库。
当值的仍是上次那浓眉大眼之人,一见宋慈,顿时面露喜色,赶忙入厅通报了邹员外。邹员外亲自迎了出来,喜道:“宋提刑,你这是没事了?我派人去太学寻过你,听说你被府衙差役抓走了,我还以为……嗨,不说这些触霉头的事了,快些请进!”
宋慈站在原地没动,道:“员外,不知托你寻找的两样当物,眼下可有消息?”他一路赶得太急,说话之时喘着粗气。
邹员外道:“寻得了一样。”
“可是银簪子?”宋慈的声音透着急切。
邹员外把头一摇:“银簪子早已熔作他物,只寻得了平安符,而且符早就没了,只剩下玉扣。”
宋慈的脸上掠过了一抹失望之色。与平安符比起来,银簪子重要得多,那极可能是杀害他母亲的凶器之一。他道:“当真已熔作他物?”
“我派人找到了金学士,当年他买去那支银簪子后,转手便卖去了洪福桥银铺,早就熔掉了。我也派人去洪福桥银铺问过了,他家收来的银器,都会熔了另铸他物,此事千真万确,错不了的。那玉扣被倒卖了多位买主,很是找寻了一番,才寻了回来。”
“不知玉扣何在?”宋慈问道。
邹员外立刻吩咐当值的去解库厅将玉扣取来,交给了宋慈。
宋慈接过一看,那是一枚圆环状的玉扣,至于用料如何、做工怎样,他是不太懂的。
邹员外见宋慈怔怔地看着玉扣,道:“浓郁幽深,碧绿无瑕,这玉扣乃是玉中上品,富贵人家才能见得着,亦有可能是宫中之物。”
宋慈忽然眉心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道:“上次贾福典当的那批金银珠玉,可还在员外这里?”
“当然在。”邹员外应道,“这贾福虽说是个无赖,可我邹某人不能失信于人,定好了当期一月,期限未过,不得变卖,那是白纸黑字写明了的。”
宋慈道:“可否再让我看看那批金银珠玉?”
邹员外当即应允,叫当值的取来了那批仍旧包裹在冬裘里的金银珠玉。宋慈立刻翻找起来,不看金银,只看珠玉,很快找到了一枚玉扣。他将这枚玉扣拿了起来,与邹员外寻回来的那枚玉扣一比对,两枚玉扣无论是材质、形状还是色泽,几乎如出一辙。他继续在那批金银珠玉里翻找,最终找出了三枚相似的玉扣。他看着这四枚玉扣,一时陷入了沉思。
邹员外见宋慈沉思默想,道:“宋提刑,你没事吧?”
宋慈回过神来,将三枚玉扣放回冬裘里,只将那枚寻回来的玉扣拿在手中,道:“这批金银玉器,还请员外妥善保管。至于这枚寻回来的玉扣,我想暂借一用。”
邹员外花了很大一笔钱,才从买主手中将这枚玉扣买回。但他绝口不提钱,道:“宋提刑说这种话,那可就见外了。这玉扣本就是为你所寻,你只管拿去便是。”
“那就多谢员外了。”宋慈拱手道,“我还想请员外带上绍熙元年的收解账本随我去一趟提刑司,不知可否?”
“去提刑司?”邹员外奇道,“去做什么?”
宋慈应道:“我想请员外当堂做证。”
“可是要破什么案子?”邹员外眼中放光,竟隐隐似有兴奋之意。
宋慈倒是一脸沉静,道:“此事说来话长,一时难以说清,员外去了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