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_分卷阅读_251

  其中一人嗑着瓜子:“差事?只有一个差事,出城烧尸,一趟三十文,干不干?”
  陆灵溪忙道:“干!干!多谢老爷大恩大德!”
  对方打量了陆灵溪和唐泛一眼,两人都弯腰垂头,低眉顺眼的模样,他满意地哼了一声,拍拍手起身,跟同伴道:“你们先聊着,瓜子给我留点儿,别吃光了,我去去就来!”
  又对陆灵溪他们道:“跟我来罢!”
  唐泛陆灵溪二人跟着他一路走到西城城门下,与已经候在那里的几个人会合。
  旁边是几辆板车,上面堆放着柴火,还有几双套手的布套。
  那县衙小吏对他们道:“你们记着,拖曳尸体的时候要带上布套,口鼻也要用衣物掩住,不能直接碰触尸体,烧完了立马就回来,给你们一个时辰,晚了城门就不给开了。”
  旁边几人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种差事了,大家都唯唯应是。
  那小吏交代完就走了,唐泛和陆灵溪推着其中一辆板车,跟在其他人后面出城。
  城门是一道分界线,伴随着城门缓缓打开,唐泛看见了一个与城内截然不同的世界。
  或者说,人间地狱。
  城外的空地上,七零八散,或坐或躺,全是密密麻麻的人,有的嘴里发出呻吟,有的紧闭着双眼,但毫无例外,他们脸上都是全然的麻木,即便看见唐泛他们将身旁亲人的尸体拖走,也没有半点动静,仅仅只是目光空洞地从他们身上掠过,又停留在虚无缥缈的远处。
  这里才是真正的灾民安置点,没有大夫,没有医药,吴江与吴县两个县城的灾民加起来,足有数千,不过眼下最多不过千多人,估计先前已经死了不少。
  他们唯一的指望,是官府每日从城门上用吊篮送下来的少量米粥。
  但米粥自然不够所有人吃,所以在争抢之下,那些染上瘟疫又或者体力虚弱的人首先会被淘汰死去,而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因为有了这个能够活下去的微弱希望,许多灾民没了冲撞城门的斗志或者离开的念头,他们只能在等待中迎来死亡。
  问题是,假如有充足的米粥和医药,这一切本来不会发生。
  换句话说,在陈銮治下,他没有选择安抚灾民,反倒放任其自生自灭。
  这就是他不想让唐泛知道的真相。
  伴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不久之后,这里的痕迹将会永远被消除,陈銮欺瞒朝廷,杨济助纣为虐,胡文藻缄默不语,如果连唐泛也呈上一封万世太平的奏疏,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眼前的这一切,令唐泛深深地震惊了。
  他从未见过一个地方官员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一面与杨济合伙作戏,努力营造出自己已经在尽力赈灾的假象,另一方面却以不用刀的方式在屠杀自己治下的百姓。
  第115章
  这件差事出乎意料地顺利。
  因为当唐泛连同其他人拖走尸体并且进行焚烧的时候,余下的那些幸存者并没有出来拦阻他们,而只是麻木冷漠地看着,一动不动——他们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即使那些尸体中就有他们自己的亲人。
  做完这一切,唐泛和陆灵溪将手上的布套和掩嘴的口罩摘下来烧掉,然后跟在其他人后面回城。
  士兵在勘验了他们的姓名和身份之后放他们入城,并分发给每人三十文钱的报酬。
  离开了城门,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后,二人从一条小巷绕出去,直接前往城南,也就是昨日陈銮带着唐泛前去视察的地方。
  即使通过方才亲眼所见所经历的情景证实了所有的猜测,但唐泛仍然必须亲自走上这一趟。
  果不其然,当他们靠近那座寺庙时,昨日井井有条的善堂早已空空如也,连原本摊在地上那些草席和被褥都被搬得干干净净,更别说灾民的影子了。
  所谓灾民妥善安置,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骗局。
  骗的正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
  任陈銮再狡猾,唐泛还是从中发现蛛丝马迹,并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
  然而此刻,他心中非但没有任何喜悦,取而代之的,只有滔天怒火。
  平素温文和雅的笑容已经完全从他脸上消失,唐泛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空荡荡的善堂,表情喜怒难辨,但凡此时有人靠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深沉而慑人的气势。
  陆灵溪从来不知道平易近人的唐泛也会露出这样冰冷得令人胆寒的表情的时候,正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唐泛却已经转过身往回走。
  他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唐大哥,我们现在……?”
  唐泛言简意赅:“回吴县。”
  自然是要回去的,他们打扮成这样来到这里,本来就不欲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便查明了真相,但唐泛现在就算跑去找陈銮又有什么用呢,就算对方当场认罪,回头奏疏上照样可以反悔翻口供,而且以陈銮的狡猾,必然不会干脆认罪,因为唐泛根本不可能把皇帝亲自拉到这里来看,他所看到的一切,不可能让皇帝同样看到。
  而他与皇帝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许许多多的人事和变数。
  所以,唐泛必须找到证据。
  人证或物证。
  这当然很难,回去的路上,唐泛一言不发,心中翻来覆去,一直就在想这件事。
  等两人回到吴县的时候,陆灵溪注意到,他的嘴角依旧紧抿着,显得有些冷硬。
  “唐大哥,”陆灵溪帮忙出主意:“要不我现在回京,将此事禀告怀公,让他帮忙想想办法,怀公是陛下的红人,深得陛下信任,说不定陛下会相信他的话。”
  唐泛拉了拉嘴角,露出一抹不算笑容的弧度,乍看上去似乎还有些嘲意,只不过对象不是怀恩。
  “没有用的,即便我现在花费十天半个月将自己亲眼所见绘制成画送到陛下跟前,最后的结果依旧不在我们的掌控中。”
  陆灵溪惊诧:“为什么?”
  唐泛冷冷道:“有人会阻挠。”
  陆灵溪不明白:“连怀公亲自向陛下说项陈情也没用?”
  他将怀恩的地位和重要性看得太高太重,却不知道怀恩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唐泛道:“怀恩只有一个,他充其量只能跟陛下说一次、两次,而对方呢?陈銮的叔叔是南京户部尚书,南京户部掌握大明近半税粮,掌握天下盐引勘合,这样一个位置,你觉得万党会放任与他们不合的人坐上去吗?”
  “陈銮有恃无恐,不单单因为有他的叔叔撑腰,更因为他知道,就算我往上捅,最后也未必会有事。还有,曾培,吴宗二人不惜在我来到苏州之前就警告我,还监视我的行踪,难道仅仅是因为江南商人给东厂的孝敬吗?”
  “尚铭可没有乐于助人至此,这里头必然也有东厂的牵扯和干系。他们这么多人在陛下面前一齐发声,你觉得陛下会听他们的,还是听怀恩一个的?”
  一句接着一句,直问到陆灵溪无话可说。
  此时正是春末夏初,和风徐徐,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陆灵溪怔怔地看着唐泛,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连忙低下头,眨去眼中的酸涩。
  他也曾在险恶的环境里独自面对数十山匪,以一敌众,流血受伤都不觉得如何,然而这会儿瞧着唐泛的侧脸,却打从心底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悒郁,只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为唐泛。
  为他的步履维艰。
  陆灵溪从来不知道,当一个好官,想做一件好事,竟是如此艰难。
  他沉默半晌,问:“那……我们还查吗?”
  唐泛想也不想:“查,怎么不查!”
  陆灵溪皱眉:“可我们斗得过他们吗?”
  唐泛笑了笑:“没有试过,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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