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_分卷阅读_136

  梁侍郎也是出乎寻常地和蔼:“不必多礼,先坐罢,等等其他人。”
  那目光落在唐泛身上,都快柔出水来了。
  连陆同光见了,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心说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没让他们等久,各司郎中与员外郎陆续到来,大家看到梁侍郎如此早到,都像唐泛他们一样,赶紧停止说笑,静悄悄地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尹元化死了,他的位置还没有人递补上来,所以河南清吏司只来了唐泛一个,其它各司都无一缺席,最后一个来的是右侍郎彭逸春,他看见这场面,显然也有些意外,没有多话,便走到右首坐下。
  梁侍郎见人来弃了,清了清嗓子,道:“今日让诸位来此,是为了巩县之事。”
  齐刷刷地,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唐泛身上。
  梁侍郎仿佛没有注意到大伙的反应,继续道:“前阵子唐郎中奉命前往巩县,查清宋帝陵被盗,并村民无故枉死一案,如今已经水落石出。只因宋陵之下又有一墓,经查明乃是春秋时巩侯墓穴,只因白莲教妖徒作祟,致使墓中异兽被放出,肆虐地方,为祸百姓,幸好得以铲除,又剿灭白莲教徒若干,此乃大功一件,以陛下和内阁原本的意思,唐郎中作为此行钦差,理应得到重赏。”
  此言一出,落在唐泛身上的视线,顿时又多了几分灼热。
  但也有些心思活泛的,及时捕捉到了梁侍郎话中的那两个字:原本。
  果不其然,只听得梁侍郎话锋一转:“然而刑部与锦衣卫协同办案,当时刑部派出的是四人,回来却只有三人,河南清吏司员外郎尹元化不幸殒命其中,唐泛身为钦差正使,却不能不为此负责。”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彭逸春与陆同光等人恍然,他们从一开始就觉得梁文华不可能放过唐泛的,敢情先前他只是准备等到内阁那边的消息,再狠狠坑唐泛一把。
  想及此,他们都不由为唐泛暗暗捏了把汗,也不知道梁文华接下来要说什么。
  梁文华道:“功是功,过是过,朝廷向来赏罚分明,断不会因功废过,更不会因为官员的过错而无视他的功劳,唐泛功过相抵,罢免其刑部河南清吏司郎中之职,着其冠带闲住,另赠白银五十两,以作还乡之资。”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怔愣的表情,落在唐泛脸上,道:“免职手令想必今日便会由吏部那边发过来了,你且等等。”
  跟所有人相比,唐泛反倒是最冷静的。
  冷静到几乎没有表情了。
  唐泛啊了一声,一脸好像刚刚回过神来的样子。
  梁文华面皮抽搐了一下:“……唐泛,方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按照他的想法,最好是直接将唐泛削职为民。
  先前梁文华从内阁打听到的消息,似乎是皇帝也同意了这个处置,但后来不知怎么的,皇帝又改变了主意,将削职为民改为冠带闲住。
  虽然同样都是免职,但这里面是有差别的。
  前者是将官员的身份革去,直接一撸到底,贬为庶民。
  后者是保留官员的待遇,让你回家凉快去,以后如果随时要起复,还是可以起复的。
  当然削职为民也不是不能复出当官的,但肯定要比“冠带闲住”难上百倍。
  但虽然两者有差别,实际上也就一线之差,就算冠带闲住,一辈子得不到起复的机会,那有什么用,还不是跟白身一样?只不过听起来好听一些罢了。
  梁文华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于皇帝心软,捏着鼻子认了。
  若唐泛现在是宰辅大臣,被冠带闲住,皇帝想起他的几率可能还会大很多,但他现在只不过是区区五品郎中,如无意外,基本上想也不用想了。
  所以梁侍郎对于这个结果,还是基本满意的。
  反正只要将唐泛踢出刑部,让他不能再当官,爱干嘛就干嘛去,没了官职,他也就跟去了南京的张老头一样,都是秋后的蚱蜢,蹦跶不了几天了。
  那头唐泛听了梁文华的话,想了想,刚才他虽然在走神,不过确实也还留着一边耳朵在听,现在一回想,就想起梁文华说过的话了。
  他迎上梁文华的视线,点点头:“都听见了。”
  对自己的结局,他也早就有所料想,但现在这个场面,已经比唐泛预料的要好上许多了。
  梁文华微微颔首:“接下来我们还有些事要议,你且避开罢。”
  虽然梁文华提前公布唐泛的任免,但吏部的公文一天还没发过来,严格意义上唐泛就还是朝廷命官,此时让他避嫌的话,不过是为了让唐泛难堪罢了。
  官场上的人向来将面子看得比命大,若换了别人被这样羞辱,即使是彭逸春陆同光他们这样的好性子,也会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偏偏唐泛一脸平静,跟没事人似的,对着梁文华点点头,又朝在座众人拱了拱手,甚至还露出笑容:“自在下进了刑部以后,承蒙诸位多般照顾,唐泛感激不尽,如今走得匆忙,怕是来不及请诸位吃一顿饯别酒了,暂且记下,以后有机会再补上罢。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梁文华听得暗自冷笑不已,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呢!怎么着,还想着有朝一日回来报仇呢?只怕你这辈子都再无翻身之日了,我要让你的余生都在后悔与我作对!
  在梁文华看来,尹元化就是死于唐泛之手的,他之所以不急着报复,正是要等唐泛罢官,到时候还不是任他搓圆捏扁,想如何就如何?只要稍稍对地方官暗示一下,保准能折腾得唐泛生不如死。
  虽然心中早就千回百转,但梁侍郎面上却很平静:“你先回自己的值房收拾东西,吏部那边来了人,就会直接过去找你的,若是没什么事的话,还是早些走的好。”
  若说先前看梁侍郎与唐泛斗法,大家还抱着看戏的心态的话,此时此刻却忽然涌起一股兔死狐悲的心情,望着唐泛的眼神也有些变化。
  唐泛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平静地听梁文华说完,他便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乍一看,步履竟然还有些轻快。
  当然不会有人觉得唐泛真的很开心,别人只会觉得他在故作轻松,强颜欢笑。
  任谁寒窗苦读十余载,终于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姿态考上进士,结果这官刚当了没几年就要卷铺盖走人,心里肯定会愤怒难以接受。
  唐泛也不例外,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比较想得开的人,而不是一个圣人,常人该有的情绪他都有。
  只是再不平也无助于改变事实,若是痛哭流涕,忿忿不平,反倒只会让那些落井下石的人看笑话罢了,既然如此,又何必作那些依依不舍的小儿女之态呢,索性倒不如豁达些。
  当官有当官的好处,不当官也有不当官的自由,唐泛不是官迷,在梁文华公布他的下场的时候,在愤怒的那一瞬间过后,他首先感到的,却是如释重负的解脱。
  若是想当个庸官贪官昏官自然容易,但如果还想带着良心当官,为官一日,便如身负一石,如今没了官职,可不正像彻底卸下包袱么?
  唐泛甚至想到了自己罢官之后,终于可以有时间去探望多年不见的姐姐了。
  他倒是越想越美,脚下步履自然也就轻快了几分。
  梁文华目送着唐泛离开议事厅,正想让外头的司员将门关上。
  却见他堪堪走到门口时便停了下来,转过头,又一只脚踏入里间,脸上带着纯粹的疑惑:“部堂,您方才说,陛下赐我银子五十两,敢问何时能兑现?”
  梁文华:“……”
  他为官多年,也见过不少人被削职罢官的,反应激烈一点的,当场就嚎啕大哭,状若疯癫,好一点的,那也是面色苍白,失魂落魄。
  官都没得做了,谁还去管那点银子?
  这人当真是脑子有病么,竟然还有心思问这种问题?
  他像当初唐泛他们看见那只镇墓兽一样地看着唐泛,嘴角抽了抽:“你自去户部领罢。”
  唐泛无辜道:“但陛下赐银,应该是从内库出罢,难道宫中没有来人么?”
  梁文华黑了脸:“唐润清,你是在故意捣乱吗!刑部已经不是你的衙门了,你爱去哪就去哪,你的任免也非本部堂说了算,来问我有何用!”
  梁侍郎这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不知道对于唐大人来说,“五十两”就等于“可以买许多好吃的”了。
  唐泛见他态度恶劣,只好带着一脸“你真是无理取闹”的表情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留下梁侍郎被他那个表情噎得直翻白眼,底下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为唐泛惋惜,还是对他临走前还狠狠气了梁文华一下表示佩服。
  天地良心,唐泛真不是故意的。
  幸好皇帝还是比较讲信用的,在吏部的手令下达没多久,宫里头就来了人,给唐泛送上那五十两银子,还额外赐了两匹绸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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