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秦照尘露出个极吃力的笑。
  他小心地摸了摸时鹤春的脸,只觉仿佛将手浸入冰水,森森寒气透骨,仍是天堑般的人鬼殊途。
  殊途又如何,时鹤春说了想去,秦照尘岂会不带他走:“不够。”
  时鹤春觉得稀奇,这两个字有从两袖清风的大理寺卿口中说出的一天:“银子不够?”
  “要的不够。”秦照尘说,“小施主不带个戏班子?再带丝竹管弦,美人歌舞。”
  时鹤春蹲在地上,看着大理寺卿,冥思苦想一刻钟,想明白这是秦照尘在开玩笑:“……”
  大理寺卿放声笑出来,襟怀畅快,笑声惊起寒鸦,绕树盘桓不散。
  “走,我去置办。”秦照尘起身,收拾好那些元宝,打成结实包袱,“下次不要在野外露财,会招盗贼。”
  早已死去的时鹤春背着手,飘在他身旁:“我怕盗贼?”
  秦照尘像是看不见,他握住那只半透明的手,任凭这森森鬼气涌入体内、褫夺生机,任凭寒意无孔不入:“我怕。”
  “贫僧爬个树都不稳当、翻个墙都翻不好,逃不利索,平白牵累施主。”
  照尘和尚念了声佛号,自翻旧账,又对时鹤春保证:“等来世,我也去习刀弄枪,学一身武艺,随施主去做大将军,建功立业、开疆拓土。”
  时鹤春摸摸他的脑袋,看着仿佛脱胎换骨、彻底换了个人的秦照尘。
  秦照尘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这一生都从未有过。
  ——不论是庙里循规蹈矩的小和尚,还是王府端方木讷的世子,还是宁折不弯到迂阔的大理寺卿。
  还是如今无边寂寞、无边茫然,杀了不知多少人,立在朝堂之上再走不动的秦王殿下。
  这一刻的榆木疙瘩,竟也离奇到仿佛骤然开了七窍,像是潇洒得如同殿上那个时鹤春了:“好么?施主,来世我们去打仗。”
  “……好什么好。”时鹤春拍他脑袋,“小师父,打仗要见血,要杀生,你要气死佛陀。”
  秦照尘被他一拍,也醒悟过来,笑了笑:“那就不当和尚了,时鹤春,你到我背上来,我背你回家去。”
  不当和尚,就用不着成体统,用不着对着赖在背上的时小施主念叨一路“不要乱动”、“授受不亲”。
  也不当官,也不当和尚,陪时鹤春痛痛快快打够了仗,也不等什么功高盖主、猜忌临身,直接解甲归田去做富家翁。
  就这么过一生再美不过的逍遥日子。
  秦照尘的脚步轻快起来,像是生了风……他知道那时候使尽解数捞了他、险些赔上一条命的钦差时鹤春,殿上的时鹤春,为什么忽然那么高兴了。
  自然高兴,戏台子上唱了——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他同时鹤春往江南去。
  他不再整日浑浑噩噩、囿于妄念我执,放他的小仙鹤安安心心回天上。
  他们去江南,去观钱塘江上潮信,去赏江南冬景,围炉煮茶等春来,看够了一江烟雨,今生就无憾。
  时鹤春就一定能美美地回天上,他送走他的小仙鹤。
  到那时候,日子就不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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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平第一次,秦王殿下过不难熬的日子。
  王府众人各有妥当安置,秦照尘问他富得流油的小仙鹤借了钱,给了府中诸人遣散路费、给了安家的费用。
  仆从们自然喜不自胜,只有管家似有忧虑,接了银子欲言又止:“殿下……”
  “我往江南去。”秦照尘笑了笑,“时鹤春没去过江南,得去一次。”
  管家见他神色清明、再无郁结郁气,只当他是终于走出那场经年梦魇,也觉得欣慰:“好,好,这京中破官实在没什么好当。”
  “时大人喜欢好玩的,喜欢好看的,殿下多带些去……还有字画,时大人其实喜欢殿下的字和画。”
  管家也是江淮人,和家中书信来往,其实知道那一片有不少“神仙恩公”的生祠:“也不拘内容,殿下带去的,时大人一定喜欢。”
  秦照尘正收拾东西,闻言停下动作,看着手中半旧衣物。
  ——连管家也看得出的事,他却要等时鹤春死后才明白、才知晓。
  倘若早就知道这个,他定然日日往时府送“不值钱的破玩意”,时小施主明明就最喜欢小和尚写的字、画的画,跟他要了好多次,说有朴拙古韵。
  十年宦海,时鹤春高居明堂,时府珍奇字画无数,没有一幅字、一幅画是大理寺卿所书。
  “就这么不想给我。”有天深夜,不请自来的奸佞坐在王府墙上,看秦王殿下烧了半天字画,“烧了也不给我。”
  秦照尘那日被他吓得不轻,灰头土脸错愕抬头,说不出话。
  怎么就说不出话,怎么就问不出时鹤春……这字画纸破墨烂无钱装裱,寒酸得很,时大人要是不要。
  画上是时大人的小像,站也有、坐也有、醉昏沉的也有,字是替时施主抄的佛经,破灾赠寿,化难呈祥的。
  要是不要。
  可笑他说不出口,心惊肉跳到极点,居然只会念阿弥陀佛。
  时鹤春低头看他良久,笑了笑,就翻身往墙外跃下去。
  小仙鹤脚不好,明明转身时还利落飒爽,落地就疼得撞墙,抱着脚恼羞成怒骂石头出气。
  墙里那块真石头,对着烧毁的字画不敢动,不敢出声,不敢说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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