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塘无常雨 第16节

  萧雪赏了会儿月,拍几张照,最终抵不住困意,打着哈欠爬上床。
  他很快睡熟了。小区院中静谧,月的光辉洒满角落,照得一切无所遁形。但片刻之间,浮云便挡去了月亮,阴影再次覆盖大地。
  午夜,一栋老式居民楼的楼顶,通往楼顶的出入口多年前已封闭,那破败的水泥围墙上此时却坐着一个人。
  崇苏依旧穿一身简单的学生装。今晚的气温很凉,风吹过他的短发,他漫不经心坐在墙上,脚悬在楼顶外。他低头玩着手机,点进和萧雪的聊天框,翻看两人的聊天记录。
  萧雪很少主动和他发消息,反倒显得他主动,三五不时问他在哪,下班没,要不要来他家吃饭。
  但只要他开口,萧雪就会秒回复,并对他表现出更加的关心。
  崇苏点进萧雪的朋友圈。萧雪的动态少之又少,他快对萧雪的每一条朋友圈倒背如流了。萧雪曾说他在上大学后才开始用朋友圈,即使如此,他的大学期间也几乎没有发表过任何动态。照萧雪的原话是,实在是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可分享。
  倒是他来芙蓉塘以后,一个月的时间发了好些动态。打扫布置一新的宿舍,宿舍院里散养的猫,新买的玻璃杯,何大哥和广姐做的饺子,几人一起拼的满桌灯笼,崇苏做的饭,江边落日,连天的水芙蓉……
  今晚回家后又发了一条动态。
  [今晚的月亮好大。]配一张照片。
  崇苏点开照片看了眼,退出去,关掉手机屏幕。
  风拂过他的全身,如阵阵低语。月光倾泻,落在崇苏的手心。他摊开手,那月色竟是一片赤红。
  崇苏抬起头。
  天空流云飞散,短暂地露出月亮。天与地的交汇之处,月光如红漫野,大地之上,一道巨大的门矗立。
  门如一张巨兽的血口,染红大半天际,吞噬流云和星光。门的左右各一道顶天立地的巨大虚影,虚影既似人形,又如巨兽,持长戟把守,门上挂一漆黑牌匾,成千上万的符文挂满牌匾,在夜风中咧咧飞扬。
  红门大开着,一条长长的队伍贯穿内外。门中红光大盛,如混沌旋转的异世界入口,伴随震荡天际的魂铃声响。远远看去,幽冥的光点如一条长河流入人间的大地,再如萤火散开,飞入大地的角落。
  它们是重返人间的魂灵。
  七月初一,月满星稀。午夜天地轮替,阴阳相交,亡灵世界的大门降临生界,死去的魂灵循着生前的记忆和情感寻找上一世的归处,来到人间漫步探寻。鬼门洞开,生死重叠,过去与未来的意义在现在的时空统一。灯火通明的街市上,昏暗寂静的小巷里,田野,河畔,俱是生人与亡魂同行。
  那道门悬立苍野之上,无数灵魂的光点从门中飞向四面八方,流星般密密划过夜空。红月如魔,月色落在萧雪的枕边。
  他睡得很熟,垂在床边的手腕上青光闪烁,仿佛一种牢不可破的力量压制了漫天摄人心魄的流星光芒,守护着他的梦境。
  陈心下了车,对车上的赵佳怡说:“姐,回家发消息啊。”
  赵佳怡笑眯眯冲他一挥手:“好。今天谢谢你们啦,改天姐还请你们吃饭!”
  “那我也不和姐姐客气了。”
  “拜拜!”
  赵佳怡开车走了。陈心站在街边,路两旁的广告牌纷纷亮着,行人穿行,车流不断。各商铺已提前给七夕节商业活动预热,夜间的县城依旧繁华热闹。
  陈心看向大地上的那扇门。那扇门如时空之流破开的一道裂缝,门两旁守护的神明虚影岿然不动。来自亡灵世界的光飞过他的身侧,如有炙热的星点洒落,若灵魂生前残余的情感和记忆的温度。
  陈心戴上耳机,耳机里开始播放音乐。他走进自己居住的小区,如漫步在一片萤火虫飞舞的世界,人们或谈笑、或匆匆从他身边经过,幽光穿过他们的身体,向远方流淌。
  陈心随手抓了一个停滞原地逡巡迟疑的光点,它似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陈心把它轻轻握在手心,然后张开手指,光点晃了几圈,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陈心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哼歌,身影渐行渐远,没入黑夜的萤火之中。
  第19章 十九
  萧雪醒来一看时间,上班迟到了。
  他怎么睡过头了?萧雪连忙爬起来,起床时头重脚轻,差点摔跤。他有些头疼,昨晚似乎没睡好,梦深深浅浅,醒了几次,又好像没全醒。
  天太热了,白天萧雪都恹恹的。这天时冷时热,时晴时雨,变化也太多。萧雪因总来不及带伞或加衣,还感冒了几次。
  办公室的空调马力不足,何海给了萧雪一个小电扇放桌上吹,萧雪靠着这个小电扇工作一上午,热得汗湿透了衣服。他闲下时查了下天气,中午时的芙蓉塘地表温度已接近三十八度。
  午休时间,萧雪用冷水洗了把脸才下楼。他在楼下遇到崇苏,崇苏一看就是在等他。
  “去我家吃?”崇苏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室外这么高的温度,也没见他多热。
  萧雪说:“就在食堂吃吧,免得你做饭。”
  “雪糕做好了。”
  萧雪:“冲!”
  萧雪马上推着崇苏往他家去,崇苏身上竟有种舒适的凉意,萧雪正热得不行,忍不住往他身上贴:“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快?”
  崇苏随他贴,答:“天生冬暖夏凉。”
  崇苏就像个移动的空调,萧雪恨不得挂他身上,热成浆糊的脑子进行奇思妙想:要是能搬回家抱着睡就好了,淘汰老旧空调,还节能省电。
  崇苏把萧雪领回家,他从冰箱冷冻柜抽出一盒雪糕模具,萧雪凑上前好奇看,崇苏打开模具,取出一块雪糕递给萧雪:“尝尝。”
  那雪糕圆圆的,萧雪咬一口,一股淡淡的香草加上牛奶的味道在嘴里化开。
  “太好吃啦。”萧雪几口吃掉一半雪糕,感叹:“你太厉害了,什么都会做。”
  崇苏也拿了根雪糕吃,剩下的放回冰箱。
  “你想吃,我就新学了。”崇苏几口吃完雪糕,剩一口含在嘴里,边洗菜边含糊道:“也不难。”
  萧雪从他嘴边拿出木棍,与自己的一起丢进垃圾桶。他主动帮崇苏一起洗菜,犹豫半晌,还是问出了心中一直疑惑的问题。
  “崇苏,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崇苏答:“因为你值得人们对你好。不仅是我,往后还有很多人都会喜欢你,想要亲近你,把你当作朋友、家人一样对你好。现在的你就是你原本的样子,萧雪,你一直都很招人喜欢。”
  萧雪听得微红了脸,心想真的是这样吗?无论是不是真的,崇苏哄得他好开心。
  但崇苏说的有一句话让他不大明白。
  我不是一直都是原本的样子吗?萧雪茫然心想。
  他正想着,不防崇苏忽而靠近。两人本就挤在洗碗池边洗菜,崇苏再一靠近,两人都快贴到一起,萧雪不自在抬起头,崇苏轻轻一抹他嘴角的一点点雪糕。
  “馋得很。”崇苏一笑,收回手继续忙。
  萧雪被他一个小动作撩拨得头顶快冒烟,这时门被敲响,屋外响起何海的声音,萧雪赶紧跑出去开门。
  广秀中午不在家,何海没在食堂吃午饭,来崇苏家蹭饭吃。前阵子下大暴雨,最近快到七夕会,他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儿得个空忙里偷闲,萧雪给他也拿了根崇苏做的雪糕,何海热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屁股坐电扇前边吃雪糕边扒拉衣服:“这么热的天,真把人折腾坏了,明天估计能把莲心桥上的架子全都搭起来,哟这雪糕怪好吃的,什么牌子?”
  萧雪骄傲答:“崇苏自己做的。”
  何海感叹:“这小子真有能耐。”
  午饭做好端上桌,三人围坐吃饭。何海说:“希望这一周千万别再下雨了,七夕会上还能搭雨棚,这要是再把哪给淹了,真就没地方搬了。”
  萧雪问:“芙蓉塘经常有水患吗?”
  “咱们长江中下游这块大平原,哪里不是年年被淹?”何海无奈道:“况且荆江九曲十八弯,芙蓉塘就在荆江边上,更容易闹水患。”
  崇苏说:“人沿着江建造农田和城市,年年开拓人的居住地,留给水的空间越来越小,水无处可去,怎么能不闹水患。”
  何海点头:“嗯,这也是原因之一……人越来越多,必然要占据更多的土地。人与自然如何能达到一个平衡的状态,这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萧雪问崇苏:“这是你们地理课教的内容吗?”
  崇苏答:“没有这么教。怎么了?”
  “你的观点总是和我常听到的不大一样,我觉得很新颖。”萧雪不好意思道:“让我总觉得自己的知识储备量太少。”
  何海笑着说:“你再与崇苏相处时间长些,就会习惯他的风格了。有时候我都感觉他不像个高中生,反而像个——老师?”
  萧雪:“崇老师。”
  何海:“亲切一点,就叫小苏老师吧。”
  崇苏随他俩拿自己开心。饭后河海便离开忙去了,萧雪收拾桌子洗碗,午间就在崇苏家的沙发午休。
  室外烈日炎炎,客厅开着空调,萧雪窝在沙发里睡熟了,身上搭一条薄毯。崇苏坐在窗边,他看着窗外烈日的景色,南方的炎夏潮湿闷热,空气中满是火热的水汽,徒增无风的沉重。
  大地与天际交接的平原上,鬼门依旧大开。两道神明虚影恒久地伫立门两侧,染得半边天都是青与暗红。
  萧雪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了闹钟铃声。铃声响了一会儿,萧雪却全然不见醒。崇苏起身过去,拿起手机关掉手机闹铃。
  “萧雪。”崇苏低声唤。
  他抚过萧雪额前的碎发,凉爽的房间里,萧雪的额角却微微出了细汗。他呼吸平缓,被崇苏触碰也没有任何反应。
  崇苏以拇指按住萧雪眉心,微微用力。淡青的水纹光芒亮起,汇聚在萧雪的眉间。
  “回神。”
  光芒旋转没入萧雪的额头,片刻后萧雪皱起眉,迷蒙睁开眼。
  他睡得浑身疲软,脑子还没转过来:“崇苏……几点了?唔……怎么头好痛……”
  他想坐起来,却晕头转向的。崇苏把他扶起来,一手捏过他的下巴,察看他的眼睛。
  他离得好近,萧雪傻傻被捏着脸,看着崇苏。他睡糊涂了,只觉得崇苏的眼睛真好看,清澈透亮,像倒映着星月的湖水。
  “做梦了吗?”崇苏问他。
  萧雪微红着脸,小声答:“没有。最近应该是太热了,睡醒起床后总是昏沉。”
  “晚上来我家睡吧。”
  萧雪从崇苏面前溜下沙发,拿起手机,挠了挠睡乱的头发:“还是不了,不能老在你家白吃白睡,而且你还要写作业,我不想打扰你。”
  崇苏便没再说了。萧雪洗了把脸准备出门上班,崇苏也要去图书馆做小组作业,两人一同下楼。
  室外热浪滚滚,崇苏没什么精神地打个哈欠。
  “不想去图书馆。”崇苏说。
  萧雪无奈:“那你想去哪?”
  “去江里泡着。”崇苏懒洋洋道:“太热了。”
  萧雪心想这小孩真是不省心,就非要往那种危险的地方跑吗?就是去游泳馆也好啊。他正要开口,忽而见大太阳底下一位老爷爷在路上走,那老人看上去快九十岁了,独自一人颤颤巍巍,在烈日下一步一挪,不知要去哪里。
  萧雪无意扫了眼,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他担心老人走不稳摔倒,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似乎都并不关心这上了岁数独自上街的老人,萧雪犹豫片刻,正想过去扶一下,刚要转身,就被崇苏叫住。
  崇苏抬手搭过他的肩膀,他的气息清冷,靠近时反而令人感到舒服。这个微小的动作制止了萧雪接下来想做的事,而就在萧雪的身后,老人一步一步走进一栋房子里,身体轻飘飘地穿墙而过,如风一般消失不见了。
  “我突然想起来。”崇苏对萧雪说:“今晚你住的地方好像要停电。”
  萧雪:“这么热的天停电?!那些老人怎么办?”
  崇苏翻了下手机,给萧雪看停电通知:“只停你住的那栋职工楼,另一栋居民楼不停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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