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落雪 第50节

  夜幕低垂,铜灯寂静燃烧。苏绾绾收回手,说道:“不必了,你用着吧。”
  她将双手收回袖中,走出大殿。兵士们驻守各处,或许是因为郁行安下了什么命令,他们并没有肆意劫掠。天际月光疏淡,苏绾绾仰头望了一会儿,忽然想回家了。
  没人拦她。于是她带着侍女穿过漫长宫道,快走至宫门时,远远望见宫门仍然紧闭,一询问才知道,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
  苏绾绾正踌躇着,乌辰带着两个士兵前来。
  “小娘子。”乌辰道,“夜色已深,阆都今夜戒严,不若在宫中暂歇。”
  乌辰是郁行安的小厮,几年过去,他更加高大,嗓音也沉稳了许多。
  苏绾绾垂眸不语,乌辰道:“小娘子不想知道圣王这些年经历了何事吗?”
  苏绾绾心里闪过郁行安的身影。那是多年前的望仙楼,他站在檐下,接过蓝波若的一方帕子。
  苏绾绾摇头。
  乌辰的神色冷下来,他停了停,仍然说道:“小娘子不辞而行后,圣王寻了您两年。他走过阆都、虞江道、山南道、山北道,几乎每日都在寻觅……圣王当时以数万两黄金悬赏,却得到了小娘子被埋在山北道雪山的假消息。那雪山终年不化,圣王不顾严寒,带人凿开雪山,挖出尸骨,他认出这并不是小娘子,神色骤然放松,终于倒下,他那时已染了严重的风寒。”
  苏绾绾沉默,听见乌辰道:“后来,圣王又得到小娘子在岭南的消息。他不顾病体,找到岭南,站在百里嫊家门外,与大裕官兵对峙!当时圣王嗓子已咳得几乎说不出话,小娘子留下那样一句话,圣王不顾兵刃追上,大裕那群黑心肝的官兵,竟直接用长剑刺过去!”
  “奴等舍命救下圣王,圣王重伤,卧床不起,苏太保在这时遣人来退婚……”乌辰努力平缓自己的情绪,低头道,“小娘子是贵人。贵人之事,奴本不该置喙。但奴跟了圣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圣王露出那样绝望的表情,从前,无论阿郎如何逼迫,圣王都不曾露出那副模样。”
  苏绾绾以为下雨了,她抬头,发现仍是一个无雨的夜晚。奇怪,她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冷,像淋了一场瓢泼的雨。
  她想起那天在岭南,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她转身离开时,听见许多人在惊呼。
  后来她进了屋,命侍女不要再提起他。只那一次,她拿出银钱,遣星河去河西道打听郁行安的事。星河带回了郁行安的诗卷,那些诗写得真差,没一句比得过当年他为她写的。
  “原来一个人竟可以如此吗?”苏绾绾静了许久,问道,“可以一次同时喜爱两个人?他既如此执着,为何又要纳蓝六娘为妾呢?”
  “蓝六娘?小娘子,圣王从不曾碰过什么蓝六娘、黄六娘,小娘子若是以圣王待小娘子之心待圣王,又怎会因这样的误会,让圣王伤心这么多年?”
  苏绾绾心绪不宁,看向自己的侍女们。今日大婚,她没有带星河入宫。
  “我累了。”苏绾绾对乌辰道,“可有供我休憩的宫室?”
  “圣王命人羁押了礼官们,却并未对小娘子下达禁令。”乌辰道,“奴寻思,小娘子可随意挑选宫室休憩。”,
  “何处皆可?”她问。
  乌辰:“应是何处皆可。”
  苏绾绾道:“那我要去千椒宫。”
  千椒宫是帝王住所,也是帝王读书之处。
  乌辰露出惊诧神色,很快掩饰好,带着苏绾绾前往。
  皇城在夜空下显得幽邃,四处弥漫着若隐若现的血的气息。今日并没有观礼的宾客,因为城破之后,司马忭大约是怕又有人打开宫门,迎郁行安铁蹄入内,干脆将不必要的人都赶出宫,仓促地行完礼,但仍然没来得及喝完合卺酒。
  如今全城戒严,苏绾绾的亲友恩师们大约都在家中。皇宫中,除了苏绾绾一行人,没有人乱走。,
  士兵们都看见了苏绾绾,却没人阻拦她做任何事。
  终于到了千椒宫,这里没有郁行安,只有惶惑不安的宫女们。她们见到苏绾绾,一时摸不清该唤她什么,便呼作“小娘子”。
  苏绾绾说想在寝殿歇息,宫女们犹豫,看见她身边的乌辰后,连忙照办。
  苏绾绾被引入寝殿。寝殿宽敞,往内是一张奢丽的床,窗边有一面宽大的榻和桌案,另有许多富丽堂皇的纹饰。
  苏绾绾走至榻边坐下,所有人退了出去,给她留了几十处铜灯。灯烛静谧无声地燃烧,苏绾绾凝望烛火,辨不清自己的心绪。
  然而,光阴寸寸挪动,她始终没等到郁行安。
  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熹微的晨光从窗外洒进来。苏绾绾终于抵不住困倦,趴在案上入睡。
  在梦中,她似乎被日光照耀,越来越晒的日光热得她将眉头蹙起,但很快这日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她眉头舒展,沉沉睡了一觉。
  等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趴在案上睡着了,目光所及,是自己身上的嫁衣衣袖。
  是了,她昨日还在大婚,今日便睡在千椒宫里。
  她的眼睛还有些惺忪,感觉侧脸射来一道刺目的日光。她侧头,发现窗外金乌高悬,太阳照射在她身上,梦里明明没有这样灼热的阳光。
  她嗅到了很淡的雪松和檀香木味道,于是抬头,看见了郁行安。
  他坐在她对面,手上拿一卷文书,正低头阅读。
  这么近的距离,才发现他似乎是清减了,他睫影浓重,眼下一片乌色,连日来应是未曾好好入睡。
  尽管如此,他仍是极美的,整个人笼在日光里,如朦胧的玉。
  苏绾绾坐直身子,观察了他一会儿。
  他放下文书,抬眸瞧见她:“醒了?”
  他神色自若,嗓音平静,如同问候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娘子。
  苏绾绾心里骤然一缩,想回应,张了张唇,又颓然合上。
  她站起身,才发现头上的发饰已经被睡歪了。她用手扶住这些沉重的发饰,说:“圣王。”
  她俯身行礼,以此掩盖自己的神色。
  阿娘说,越是遇到紧张的事情,便越不要失礼,露出慌张神色。她没有忘记阿娘的教导。
  郁行安视线落在苏绾绾发顶,眸色漆黑深邃。
  苏绾绾低着头,保持行礼的姿势,许久没有听见他开口。
  她的膝盖发痛发酸,正想说些什么,忽而听到他道:“不必多礼。”
  她站起身。
  郁行安虚指对面的局脚榻,示意她坐。
  她坐下,想开口,郁行安又拿起一份文书。
  他读文书的速度很快,偶尔提笔写下批复,大多数被他丢到一旁。,
  苏绾绾瞥了一眼,发现被他丢一旁的,多半是投诚的文章,上面多是溢美之词,呼他为“圣王”。
  圣王这个词,其实是一种谀称。听闻郁行安一开始游说各道节度使时,众节度使心思各异。后来,他以种种手段收拢兵力,被众人拜作圣王,一路势如破竹而来。
  郁行安一直没对她说别的话,苏绾绾不知道要不要打断他读文书。她犹豫许久,才道:“倘若圣王当年未起意纳蓝六娘为妾,万事皆为臣女之过也。”
  郁行安仍在读文书,眉目清冷,一如昨夜。
  他是伤透了心吗?也是,倘若乌辰所言都是真的,换作是她,她也伤透了心。
  不知道在岭南时,官兵的长剑刺中了他哪里。他嗓子因风寒嘶哑,大约被刺中之后,喊都喊不出来吧。
  苏绾绾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感觉头上发饰沉重。她慢慢将发饰拆下来。
  这么多年了,她仍旧做不好这些事。凤冠缠住了她的头发,她折腾了两下,没有拆下来,于是站起身,打算去殿外叫宫女。
  她经过郁行安身边时,嫁衣拂过他的衣袖。
  郁行安没有任何反应,他仍然低着眼睫,视线落在文书上。
  苏绾绾感觉眼眶发酸,发现他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冷淡,平静,方才一直让她保持行礼的姿势,膝盖都发酸。
  她没忍住吸了一下鼻子。
  她加快脚步,往前走了两步,凤冠扯着她发根,她已经无暇去管。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住。
  苏绾绾低眸回身,看见郁行安的手。
  这只手曾经修长如玉,只用来读书作画,此时手背上一条极浅淡的伤痕,像是被什么划伤,却无损于它的美丽。
  他只扯了一下苏绾绾的衣袖,就松开手。
  “我从未起意纳他人为妾。”他重新拿起文书,说道。
  苏绾绾停住脚步,她犹豫片刻,慢慢往回走,站在郁行安身边。
  “圣王。”她耳根烫得要命,轻声道,“既如此,圣王可愿为臣女卸下发冠?”
  她说出口,才发现这是一句十分糟糕的问话,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郁行安抬头望着她,两人在日光中对视。
  从前他看她的目光都是温柔的,如今却很深,像遥远漆黑的夜海。
  他许久不说话。苏绾绾慢慢挪开视线,耳根的热意消减,感觉自己的心骤然冷下来。
  郁行安放下文书,抬了一下手,示意苏绾绾在他身边坐下,他抬手为她拆卸发冠。
  两人坐得近,郁行安更高一些,像是用影子把她圈在怀里。微烫的初冬暖阳被他隔绝在外,苏绾绾闻到了他独有的清冽气息。
  他似乎无意拖延,动作并不慢,指尖有时候会碰到她发顶。他指尖很冷,总是冷得苏绾绾心脏一缩。
  “圣王的手似是比从前更凉了。”苏绾绾盯着他的衣袖说。
  郁行安动作停住。
  苏绾绾抬头,发现他正垂眸望她,眸中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正在这时,乌辰撩开帘子入内。他见到两人的姿势,一愣,旋即低下头道:“登基大典备好了,诸臣待圣王前往。”
  郁行安的手重新动起来,为苏绾绾拆下头上的发冠。那些乌发被缠绕在金累丝凤上,郁行安动作很稳,没有扯痛她一丝一毫。
  最后,他将发冠搁在桌案上,站起身,对乌辰道:“走吧。”
  苏绾绾感觉有什么东西割在她心脏上,一种轻盈的痛感,像是胸膛里呼啦啦灌进了冰凉的风。
  她伸出手,拽住郁行安的衣袖,低声道:“圣王还会回千椒宫吗?”
  郁行安停步,背对着她,苏绾绾屏住呼吸,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他却开了口,慢慢道:“还会回来。”
  苏绾绾的呼吸骤然恢复,她松开手,还待说些什么,郁行安却已经举步走了。
  他背影挺拔如松,一次也没有回头。
  苏绾绾怔然望着他背影,旋即低头,看见书案上的发冠。发冠上还带着他们两人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她伸出手指,摸了一下发冠,指尖从被他碰过的金累丝凤上滑过。
  第52章 上药
  战旗迎风招展,偌大的千定宫广场上立着无数英姿勃发的士兵,台阶下站着有从龙之功的将领与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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