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黄泉彼岸处

  南州王府接到从宫里传来皇太后病重的消息时,早一步得知并赶往皇城的陆勉正好在日落时分抵达清寧殿。
  他悄声无息地落在偏殿门前,方欲伸手推门,门便由里头被拉开了。
  「陆总管。」凤舞璇一脸淡然地提着宫灯朝他点点头,侧身让他进门。
  陆勉不意外凤舞璇知道他的到来--要不知道,他才觉意外--他跨过门槛,迟疑地问:「……太后情况……?」
  凤舞璇闻言关门的动作一顿,深吸了一口气后若无其事地閤上门扉,转过身垂眸低声道:「不太乐观,太医说……就,这两天的事。」
  陆勉没错过凤舞璇眼里的一抹红,以及声音里的颤抖,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在她后面安静地前进。
  昏暗的殿里没点烛火,也无宫人,整座清寧殿瀰漫着无声的沉重感,若似杳无人烟之处。
  凤舞璇领着陆勉来到寝殿门口,里头传来几声轻咳,她轻敲了两下门,语带哽咽地说:「陆总管来了。」
  「进来。」
  陆勉推门而入,凤舞璇替两人关好门后便离开了。
  寝殿里头既明亮且暖和,空气中散着一股药味。
  坐在花厅棋桌旁摆弄棋子的太后,头也没抬地说道:「你一路是游山玩水地来吗?龟爬都比你快到。」
  若非听出太后声里的虚浮,日夜兼程,还骑了东方意风的汗血宝马一路堪称马不停蹄、整路睡不上几个时辰的陆勉早就反唇相讥了,但看着消瘦许多的身影,他也只是皱着眉,没好气地碎念,「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
  太后抬头睞他一眼,嗔骂道:「你那什么表情?我整日看着舞璇那小妮子的脸色已够烦的了,你可别同她一样。不要再呆站那儿,过来和我下最后一盘棋吧。」
  「你……」陆勉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他走过去在太后对座坐定,趁隙仔细端详了太后气色,看着面容红润,精神奕奕,但他心里明白,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于是,他又长叹了一声。
  「收起你的唉声叹气,我一口气还没嚥下呢。」太后撇撇嘴,语气不满。
  「你倒是看得开。」陆勉跟着撇嘴道。
  「当然看得开,我这条命到底是捡回来的,倘若当年没姊姊那滴心头血,我岂能苟延残喘至今?再说,活到这岁数也算够本了,谁曾想我会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从我肚皮蹦出来的?」太后勾回耳边碎发说着,说到后头不禁莞薾。
  陆勉回想了一遍太后年轻时猖狂的行事风格,以及未进宫前的各种风流韵事,也不住点头称是。
  太后没进宫前,在江湖武林有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非常响叮噹的名号,叫做「疯罗剎」。这名号听着不好惹,实际上也非常不好惹,「疯罗剎」的行事风格只能用我行我素来形容,路见不平或是落井下石全凭她心情好坏,她心情好,把你踢下井,两手拍拍便走人,心情不好呢,踢你下井后,还会将井盖起来。所以呢,受过她恩慧的人有,但她得罪过的人更多。
  至于男女关係上,那更精彩了。
  就如同太后的闺名,在感情世界里是隻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花花蝴蝶,身边来来去去的男男女女不总是能好聚好散,多的是情人不成,变仇人的。
  「所以吶,哪有什么好看不开的?如今我四个孩子皆安全地在远方,我妹妹有了个好归宿,我也没啥好放不下的。更何况,姊姊答应过,会在黄泉彼岸处等我的。现下阿风有可可陪着,人又在皇帝伸手没那么好搆得到的南州城,我也能安心地下去找姊姊了,再说了,我可不想便宜了东方子敬,让他又能独佔姊姊好些年。」太后说到最后,口吻充斥着不满。
  「……」陆勉听着前头还算正常,后面十分不像话的话语,无言地落下一子问,「东方子敬好歹和你夫妻一场,你那语气,能不能别像在叫仇人啊?」
  太后忿忿道:「不能!」
  陆勉翻了个白眼,「我就不懂了,你那么讨厌他,怎么有办法和他生孩子?」
  「哎呀,吹熄烛火,眼一闭就--」太后话说到一半便被气急败坏的陆勉打断,「停,你们床笫密事我不想听!」
  太后呿了陆勉一声,「是你自己要问的。」
  「我问的是这个吗?」陆勉气得吹鬍子瞪眼。
  相较气呼呼的陆勉,太后从容不迫地端起杯盏抿了一口压下喉中腥甜,慢悠悠地开口,「我怀阿离又不是为了东方子敬。至于,能忍受和讨厌的人同床共枕……如果不是最想要的『那一个人』,和谁共度春宵都无所谓。」
  陆勉自然知道太后愿意委身东方子敬,甚至生下东方子敬的血脉,全都因为「那一个人」的一句话。可他仍不明白,「为何你明明心有所属,还能像隻花蝴蝶流连万花丛中?」
  太后放下杯盏,手肘支着棋桌地托着腮,看向窗外黑黝黝的花园,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因为得不到啊,」她就着侧脸的姿势斜睨陆勉,语气丕变,戏謔他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会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守身如玉啊?」
  「我、我--」太后的话让陆勉瞬间涨红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来,最后脑羞成恼地吼道:「这棋还下不下了啊?」
  「下下下,哈哈咳--」太后笑得咳了起来,她拿着帕子掩嘴侧身连咳好几声方停下。
  陆勉看着太后细瘦的肩膀不停抖动着,被嘲笑的恼怒顿时拋诸脑后,他满是担忧地开口,「欸,你--」
  「没事。」太后说得云淡风清,陆勉盯着染红的帕子,心里实在很想说,你都吐血了还没事?
  太后顺着陆勉的视线瞥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帕子,不以为意地补充:「暂时死不了,至少……等我把交待完后事,我才能安心地撒手西归。」
  「交待后事……」虽知如此,但亲耳听闻,犹是令陆勉不免一阵唏嘘。
  太后理所当然地说:「我叫你来自是要交待后事,难不成只是要与你下棋啊。」
  陆勉听着太后说得那样洒脱,十分不是滋味,他撇撇嘴角,大手一挥喊着,「下棋下棋,专心下棋!什么事都等下完这盘棋再谈!」
  说是要专心,但陆勉一整个心浮气躁,根本无法静心思考棋步,被太后杀得兵败如山倒,他手执白棋迟迟落不下,无论哪边都是死路。
  太后嘴角带笑地讥嘲道:「你这棋技,去了南州城几年,不进反退,怎么,可可不陪你下棋是吗?」
  「哼,让可居那孩子陪我下棋?我想倒是想,但得先问问你儿子肯不肯放人!」陆勉捏着棋子噘嘴抱怨。
  这话酸得很,太后听了抿唇偷乐着,见死盯着棋盘垂死挣扎的陆勉无法落子,也不催促,反而从身边搁着的百宝盒里掏出两样东西放到桌上,推到陆勉面前。
  「这是?」陆勉看着眼前的物品,一个写着密字的木牌和一束黑发,不解地问。
  太后点点十分僕实、豪不起眼的木牌解释:「这是姊姊留给阿风一批死士,人数不多,约莫十来个,我答应过姊姊,将死前方能交还令牌。如今,也该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啊?」陆勉闻言,露出了个非常诧异的表情,不可置信先皇后手里竟然有着一批死士。暗卫的就算了,死士可是完全不同层级的。
  太后看着好笑,「怎么,你以为姊姊是谁?她可是司徒家的人吶,打小便是作为皇后养大的呢,不过是在宫里藏了几个死士,有何需得如此大惊小怪。」
  「……这种、守卫森严的地方,用得着死士?」陆勉张口结舌了半晌才吐出他的疑问。
  「就是在这种地方才更需要死士。」太后理了理发鬓,语气淡然地说:「皇宫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所在,能稳坐在皇后位置上的哪个人没几个保命的手段?能统领后宫的哪个女人是简单的角色。姊姊不是,皇后不是,连看似天真浪漫的太子妃也不是,女人间的争斗,可不会比你们男人逊色。别小看女人了。」
  「我没小看女人,我只是、只是……」
  「嗯?」太后挑眉等着看词穷的陆勉憋不憋得出什么话来。
  只是个不出所以然的陆勉,訕訕地指着另一样东西转移焦点,「这又是要干嘛的?」
  「那个呀,」太后伸手拨弄了一下那束发,说:「我死后不入皇陵,舞璇和曹华会押着我的棺回凤城,所以要托你进入皇陵放到姊姊棺木上,放眼天下,能将皇陵当作自家后院随意进出,来去自如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陆勉没理会太后话里的揶揄,面上神情复杂地啟唇,「你……」
  「我呀,这辈子不能和姊姊结发,只能寄望下辈子了。」太后双手交叠托着下巴地看向洒落一片月光的花园。
  陆勉也跟着朝外看,语气踌躇地问:「……你就没怨过她吗?」
  「怨?我为何会怨姊姊?」太后眼眸微睁地瞪向他,显然十分不解他的问话。
  「因为她一句话,你被拘在这里;因为她一句话,你委身东方子敬,并生下他的血脉。想当年,你可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令人闻风丧胆的『疯罗剎』,如今却是个只能止步于清寧殿殿门口的凤舞蝶。」陆勉的语调中不无感慨。
  太后轻笑一声,「我说过啦,我怀上阿离又不是为了东方子敬,是要给阿风作伴的。至于和东方子敬那死人脸同床,要不是他上过姊姊的床,我才不睡他呢。」后半句语气之嫌弃一点也不藏。
  「……你用词非得这么粗鄙吗?」
  太后对于陆勉的数落充耳不闻,继续说道:「你认为我是被拘在这里,事实上,倘若当时给了被仇家暗算而身中致命之毒的我一滴心头血解毒的姊姊,没要求我进宫陪她,我早不知曝尸在哪个荒野啦。毕竟,我仇人多是事实,会被暗算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若不是姊姊的庇护,我哪能坐在这和你下棋瞎嗑聊?」
  「…………」已经不想再对太后用词说些什么的陆勉选择无言以对。
  「说到底,我这条命是她给的。她不只给了我一条命,还给了我许多我没想过的,所以,我怎么会怨她?我爱她呀。」太后像是在缅怀什么地沉默了半晌,再开口话峰一转,反问回去陆勉,「换我问问你,你怨姊姊吗?」
  压根没深思过这个问题的陆勉闻言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江湖上哪个门派不巴着求你入门入派的,不也因为姊姊一句话,而化身成奶爹,不只奶大阿风,还奶大了一整个暗部的孩子们。你原本可是能在江湖武林大放光彩的盟主,如今还不是大材小用地在区区王府里干着总管。在你眼里,我看着像是被拘在牢笼里的蝴蝶;在我眼里,你倒像被困在平地的鸿鵠。但,真是如此吗?」
  陆勉抿着唇,没有回答。
  此时一阵风带来一股花香,两人探头往窗外看,只见不远处一排曇花悄然地在月下绽放。
  太后趴在窗台上欣赏少有的美景笑说:「真是便宜你了,我在某株曇花下埋了一坛女儿红,你离开时记得去取出来。说到这些曇花啊,可是我当年搬进清寧殿后亲手种下的,顺手埋的女儿红也是为了等着花开时喝,没想到,这一等,等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开了花,却喝不了。」
  「……你倒是跟我指点你埋在哪株曇花下吧……」
  「时隔数十年,我怎会记得,你自个儿挖找罢。」
  「…………」
  「陆勉。」
  「嗯?」
  「我好想她啊。」
  「……嗯。」
  「所以,你别太快下来,让我多佔着她一些时候吧。」
  「…………说什么傻话。」
  「姊姊答应会等我,也肯定会等你,你呀,在我们四人当中总是最后一个到的,晚些时候下来也是应该的。」
  「……………」
  「陆勉、陆勉--」
  「怎么?叫魂吶?」
  「我其实向姊姊要过她的头发,但她没给我,她只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呀:你身体里都有我一滴心头血了,还用我的发吗?」
  「嗯……」
  「我想想,也是呢。」
  「…………」
  「陆勉啊--」
  「……又怎么?」
  「我实在很讨厌东方子敬。」
  「我也很讨厌他。」
  「成天端着一张死人脸,也只有姊姊受得了他。要不是有姊姊的帮衬,替他谋策,经歷改朝换代摧残的天威皇朝哪能那么迅速地回復到今日的荣景。那个死人脸,在姊姊生前霸佔她多年,死后也早早追了过去,真是太讨厌了。」
  「……说得很是,不如你下去后,揍他几顿消消气。」
  「…………」
  「你那是什么表情?」
  「没想到你也会说笑话的表情。」
  「…………」
  「陆勉。」
  「嗯?」
  「谢谢你。」
  直到陆勉离开,他捏在手中的白棋始终没有落下,那盘他和太后下的最后一盘棋,最后仍是没下完。
  *****
  陆勉拎着从曇花底下挖出来的女儿红,熟门熟路地潜入皇陵主墓室。
  偌大的主墓室,空荡荡地只在中央摆了两副棺木,一副金楠木,一副梧桐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让人不说还真看不出来是皇家陵寝。
  先皇后--司徒知曇--是个不喜铺张奢华的朴实之人,先皇帝--东方子敬--便随她的喜好,在两人墓室里不摆任何陪葬品。
  陆勉走到右首的梧桐棺木旁,抚去上头的细灰,掏出袖中太后--凤舞蝶--托于他的那束发,放置其上后,靠着棺木坐到地上。
  他拍落酒封,以口就坛地灌下将近一半的陈年女儿红后,哈的一声抹去嘴边的酒渍,对着空气开口,「司徒啊,到头来,我又是最后一个啦。」
  陆勉遇见司徒知曇时,她身边已经有了东方子敬和凤舞蝶二人相伴。
  这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本是青梅竹马,司徒知曇和东方子敬还有婚约在身,司徒山庄和凤城又是当时三大世家之一,交情本就深厚,他们三人彼此知根知底,是从小处到大的。
  而他,一个彻彻底底的外来者,在另两人眼里无疑是个不速之客。
  他和东方子敬、和凤舞蝶三人互看不顺眼,却又因为司徒知曇的关係而只得容忍对方的在她身边佔有一席之地。
  凤舞蝶问他,怨不怨司徒知曇。
  彼时他回答不出来,现在想想,他当是怨过的。
  但他怨的不是司徒知曇的一句话,他怨的是为何司徒知曇要捡到他,让他初识情滋味,便嚐到何谓求之不可得的酸楚。
  他和司徒知曇初见是在离皇城不远的荒草堆中,是他人生中最落魄的时候。
  陆勉师从玄妙老人,由玄妙老人养大的满一身高强的功夫是玄妙老人亲授的,名字也是玄妙老人起的。
  玄妙老人是个脾气古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内力深厚,拥有各式各样奇怪武功心法的老头子。
  据玄妙老人的说法,他是由豺狼口中抢下尚在襁褓中的陆勉,一口米粥一口米粥地拉拔他长大的。
  陆勉是不太信的,毕竟玄妙老人住的茅草屋根本没有炉灶。
  但他会记事起,就是跟在玄妙老人身边习武学心法,直到十五岁那年--这数字也是玄妙老人给的--玄妙老人将他叫到跟前,告诉他:「我要离开了,你也离开罢。」说完,两眼一闭,双脚一蹬,归天了。
  陆勉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身着青衣青裤,脸上还戴着一个黑色面具的男人忽的从天而降,一手抱起玄妙老人的躯体,一手丢给他一包沉甸甸的东西说:「出谷去,别再回来。」语落,两人便从他眼前消失。
  那个男人,陆勉见过几次,总是站在谷口处望着谷里,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屏障阻止他进谷似的。玄妙老人看似十分不待见那个男人,只要那个男人出现在谷口,玄妙老人便会把自己关进茅草屋里。除了有一次,那个男人来的时候,天落着倾盘大雨,他就那样淋着雨站谷口往里望。
  因雨而待在茅草屋中的陆勉冷眼旁观着玄妙老人咬着手指头嘴里碎念着什么的,在屋里跺步来跺步去,最终在一声响雷后,气呼呼地抄起不知何时出现的纸伞衝了出去。
  陆勉巴在窗口上,隔着雨幕看得不甚清楚,只见玄妙老人一手撑着伞,一手比划着,像极了平时对他破口大骂的样子。
  陆勉觉得,这两人,怎么看怎么像夫妻吵架,就是那种妻子离家出去,丈夫找来的模样。那次之后,青衣男子没再出现,直到玄妙老人断气。
  望着原本应该有两人的地方,陆勉心知肚明,无论是青衣男子或是玄妙老人,都不是普通人--恐怕还不是人。
  青衣男子带走玄妙老人的身体后,陆勉拿着那包沉甸甸的银子,收拾了一些衣物,离开玄妙谷去闯荡江湖了。
  凤舞璇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习武奇才,并非夸大,而是事实。
  玄妙老人教给他的一身武艺和心法,让他年纪轻轻便打遍天下无敌手,再加上他天资聪颖,任何门派的武功招式,他见一次便能学起来,甚至内化好的部分,剔除多馀的部分归为己用。至于心法,他更是一眼就能瞧出是否有问题,是否能改善。
  因此,志得意满、恃才傲物的陆勉,初出江湖便将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全得罪了一遍,然后被所谓的武林正派给围勦在荒山上。
  他武功造诣高是高,但架不住人海战术,身受重伤地被逼着跳下山崖。
  幸得他命硬,落到山涧中,顺着水流被衝到溪岸边。他拖着残破勉强上了岸,撑着走了几步倒在高及人腰的草堆里。
  浑身动弹不得的陆勉,望着天心想,如果玄妙老人还在的话,应该是会把他吊起来打一顿,骂他学艺不精,丢人现眼,然后再拎着他去疗伤。
  可惜,玄妙老人不在了,他大约是得命丧于此,落得被野兽啃食殆尽的下场。
  他漫无天际地胡思乱想着,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着像是某种生物在草丛中走动的样子。
  随着声音的接近,他以为他会看见的是一颗豺狼头,没想到却是一张少女的脸。
  那个少女睁着一双英气勃勃的美目,和他对视了几息,接着扬声大叫道:「子敬、舞蝶,你们快过来,这里躺了个血人!」
  没多久,一个容貌艳丽的少女和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年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少女捂着口鼻,语带嫌弃地说:「姊姊,你怎么老是能找到东西捡啊。」
  少年眼神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说:「死不了。」
  这就是他和司徒知曇的相遇,另外那两人是附带的。
  那时,东方子敬还不是皇帝,司徒知曇也不是皇后,而凤舞蝶犹是隻花蝴蝶。
  司徒知曇将他捡回司徒山庄养伤,待他伤癒,也没问他要留要走,只对他说:「陆勉,你帮我训练那些我捡回来的孩子当暗卫吧,将来在宫里,还是要放些自己人才安心。」
  他接受了,因为他也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事。他想,司徒知曇大约也是看出来了,方找了个差事让他做。
  隔年,东方子敬登基为皇,风光迎娶司徒知曇为后,同一年,司徒知曇生下太子,东方意扬。又过了五年,司徒知曇怀上第二个孩子,同一年,凤舞蝶入宫为妃,隔年年初东方意风出生,年底凤舞蝶生下凤离辰。
  再过三年,因为生下太子亏空身体而又勉强保住次子的司徒知曇牵着小小的东方意风对他说:「陆勉,你来当意风的师父,帮着舞蝶替我护着他成家立业吧,我走了后,子敬怕是没多的心思能放在意风身上,他得看顾还小的意扬,教导他如何作为一个好皇帝。」
  那一年年末,司徒知曇在白云纷飞的夜晚,溘然长逝--那一夜他和东方子敬以及凤舞蝶默然无语对饮直到天明。
  陆勉接下司徒知曇的託付,成为东方意风的师父之后十年,东方子敬退位给方年满十八的东方意扬后,追随司徒知曇的步伐而去--那一日,他和凤舞蝶默然无语对饮直到日落。
  数十年过去了,眼看凤舞蝶也即将先他一步入黄泉,最终只剩他独饮了。
  陆勉离开清寧殿时,他问凤舞蝶谢他什么。
  凤舞蝶捂着口鼻,像极了初见的姿态,只是语气不是嫌弃而是带着感慨地说:「谢谢你愿意作为留到最后的那一个人,被留下的,总是比较伤啊。」
  陆勉在皇陵里待了不知多久,直到他隐隐约约地听到外头传来沉重的丧鐘声。
  他和凤舞蝶说不上是朋友,只是一起扶养心爱之人的孩子长大成人的战友,他们是相见时多半是相看两瞪眼,说不上几句便能吵起来的关係,但亲耳听闻恶秏,他还是感到一股哀伤。
  果然,被留下的,总是比较伤啊。
  他叹了一口气,倚着梧桐木棺站起来,他拍拍衣裤上的灰,将手里捏着的白棋放到那束发边,轻声道:「司徒呀,再等等我吧,你都答应要等那隻花蝴蝶了,可别落下我吶。」
  陆勉拎着没喝完女儿红出了皇陵,外头已有十来个身着黑色夜行衣,脸覆黑布只露出眼睛的人在等着他。
  他一口气乾了最后的女儿红,用内力震碎空酒坛,拍拍两手,朝着听令的眾黑衣人说说:「走吧,回南州城了。」
  *****
  凤舞璇和她告老辞官的夫婿,曹华,押着凤舞蝶的棺回到凤城时,东方意风带着崔可居,佇立在南州城的边境,遥望着凤城的方向。
  不懂皇家人那点利害关係的崔可居,无法理解为什么皇帝不让东方意风回皇城奔丧。
  太后相较于早逝的先皇后,更像是东方意风的母亲,他可以感受到来自东方意风心里深处的悲伤,如今天人永隔,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为免太不近人情。
  东方意风不想让崔可居知晓太多那些弯弯绕绕,他只要在他身边当隻不识人间险恶,开开心心过日子的小鵪鶉就好,于是他也只简单说了句,「是阿娘的意思。」
  宫里随着太后逝世的告知而来的,还有一张圣旨,大意是说,体恤英王及王妃北往南返路途遥远的奔波,从今免去了每五年回皇城过年一次的规矩。
  陆勉把玩着黄澄澄的圣旨,评论道:「东方意扬难得做了一回哥哥该做的事。」
  东方意风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过了几个月,在凤城守丧完的凤舞璇,偕同曹华轻装南下南州城,说是要让肆虑养他们两老。
  提前得知两人将不日抵达南州城的肆虑,连着好几天带着他和参思的养子守在城门口,终于在第四天等到两人的身影。
  在远远地看见两人两马时,肆虑就焦虑地直问陪着守城门的参思,「是他们吗?是他们吗?」
  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但又不捨肆虑再失望,难得话嘮的参思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话来。
  等到终于看清了,肆虑哇的一声,哭着飞奔而去,松了一口气的参思抱起两人的养子跟着迎上前。
  凤舞璇翻身下马,红着眼眶地抱住扑向她的肆虑取笑,「你呀,都当爹爹的人,还哭得像个孩子似。」然后,肆虑就哭得更大声了。
  晚一步到的参思放下两人的养子,催促他道:「叫爷爷奶奶。」
  两人的养子是个约莫五、六岁,面容清秀的小孩儿,是两人出外时捡到的,原本是要送到城里安置弃儿的护幼所,但肆虑看着小孩可爱,捨不得送出去,于是收为养子地养在身边。
  小孩儿怕生,巴着参思的大腿,细声细语地喊人:「爷爷、奶奶。」
  凤舞璇忙着安抚哭得声嘶力竭的肆虑,于是只有早先一步蹲下身的曹华听到小孩儿的声音,他摸摸小孩儿的头,慈蔼地笑道:「乖。」接着从袖里掏出一块糖,要给小孩儿。
  小孩儿看见糖,眼睛一亮,看着十分想拿,却还是懂得抬头看向参思徵求大人的同意。
  参思对着他頷首鼓励道:「拿了要说什么。」
  小孩儿扬着大大的笑脸,伸手接过糖果,大声地说:「谢谢爷爷。」
  等到肆虑稍微平静后,一行人回到王府内。
  东方意风在正厅接待凤舞璇二人,由于肆虑哭得太厉害,让参思带回房休息,至于两人的养子,则是巴着会给糖果的爷爷不肯走,只好一起在正厅里谈事情。
  几人寒喧过后,凤舞璇拿出一个木盒子交给东方意风,「这是阿离要给你的。」
  闻言,东方意风打开盒子一看,呼吸一滞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阿离的意思是,他的阿娘也是你的阿娘,没道理你这个当哥哥的人能逃过供奉阿娘牌位的责任。」
  当晚,崔可居陪着东方意风在摆上凤舞蝶牌位的祠堂站了一夜。
  天将明时,渴睡的崔可居打了一个小小呵欠,一个没站稳地往东方意风身上贴过去。
  东方意风睨了他一眼,「叫你回房去睡,不去。活该。」嘴巴嫌着,手倒是很老实地搂着人的腰稳住他。
  既然有人扶着,崔可居也不客气地将巴在东方意风身上。
  他小小声地喊了东方意风几声王爷,东方意风佯装没听见。
  崔可居无奈,只得红着脸改口,「意风。」
  「嗯?」
  「我会陪着你的。」
  「嗯。」
  「所以,你可以难过的。」
  「…………」
  想说崔可居是傻瓜的东方意风,最终没有说出口,他伏在崔可居细瘦的肩上无声地流着泪。
  崔可居拍着东方意风抖动的臂膀,轻声哄着,「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尾声
  一个微风徐徐的午后,年过九旬的陆勉悠悠哉哉地蹺着脚躺在树荫下打瞌睡。突地,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裳,头发扎着像两束冲天炮的小女孩毫不客气地扑到他肚皮上,嘴上还大喊着:「太爷爷!找到你啦!」
  早在小女孩扑过来前就知道的陆勉配合地哎哟一声,张开眼,语带惊讶地说:「是小蝴蝶呀,你怎么跑出来啦?你的两个爷爷呢?」
  小蝴蝶大名陆曇蝶,是东方意风和崔可居大养子的女儿,是男丁兴旺的英王府里唯一的女孩子,是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
  「大爷爷说要带小爷爷去野外亲热,小孩子不能跟。」小蝴蝶奶声奶气地说完,又问:「太爷爷,野外亲热是什么啊?」
  陆勉在心里咒骂东方意风一顿后,脸上笑得和蔼可亲地开口,「太爷爷也不知道呢,要不你等你大爷爷回来再问他好了。」
  「好哇,那太爷爷在这里做什么?」
  「睡午觉呢,小蝴蝶陪太爷爷睡午觉,好不好呀?」
  刚好小蝴蝶也累了,她点了点头,打了个秀气的呵欠说:「好呀,但太爷爷等等要叫醒我哦,娘说晚点要带我去买糖胡芦。」
  「好。」陆勉笑应着。
  爷俩很快便在微风吹拂下入睡。
  再次醒来,还没睁开眼的陆勉便感到不对,他身上原本属于小蝴蝶的重量不见了,而且天色似乎暗得太快,他一惊,倏地张开眼,不期然地对上一对熟悉的眼眸--是多年不见的,总是英气勃勃的那双眼。
  背着手弯着腰低头看他的人见他醒了,笑吟吟地开口:「陆勉。」
  「司徒……」喊出来人的陆勉想着自己是在做梦吗?
  司徒知曇笑着朝他伸手,「起来吧,大家都在等你。」
  陆勉握住司徒知曇的手,顺着她的力道坐起身,正想再开口说什么,一道非常煞风景的声音响起,「陆勉,你真是属龟的吗?我是要你晚点下来没错,但你也来得太晚了!」
  他伸长脖子看过去,看见站在司徒知曇身后的凤舞蝶扠着腰,一脸嫌弃。
  还处于云里雾里的陆勉没理会凤舞蝶,他站起来方发现,以为自己是躺在草地上,结果却是一片红艳艳的花海。
  凤舞蝶上前一步,挽住司徒知曇的手,半拉她往桥边走地说:「姊姊,别理陆乌龟了,咱们先过桥,别等他了。」
  这时陆勉才看见,不远处站在桥边的还有一个人。
  面无表情的东方子敬见他望过来,张嘴对他吐出三个字,「太慢了。」
  如梦初醒的陆勉终于意识他身处何处了。
  被拉着走了几步的司徒知曇见他没跟上,回头又喊了他一次,「陆勉。」
  「这就来。」他回道。
  这次,他没迟疑,迈开步伐在黄泉彼岸处,赶上等在前方的三人,走向没有承诺会等他,却也没有落下他的司徒知曇。
  =番外完=
  最后那段,是一直一直缠绕在我脑中很久的画面,终于写出来了,感觉上,这篇才真的是指婚的完结qq
  大人们的过去,是我本来就预计想写的,但始于没动,也不应该这个时候写出来。但我最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想写,于是搁下正在连戴的两篇,飆了一万多字,当了几天薪偷,我下星期会好好努力工作的(双手合十
  太后和陆勉是两个极端,一个是,反正睡不到最想要的那个,跟谁睡都一样;另一个是,反正睡不到最想要的那个,也不想睡跟谁睡了。大概是这样,希望有把这种极端表现出来。
  大人们的故事交待的也差不多了,剩下东方意扬,对,我其实还满想写写他的视角。
  东方意扬,是个好皇帝,但因为这个那个的原因,所以他被养偏了,成了一个不合格的哥哥。
  总之呢,有机会再说吧,谢谢大家点阅。
  这篇有一些地方我自己觉得有点感人,如果有被感动到的朋友,还请不吝留言告诉我,让我知道我不是唯一个(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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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互看不顺眼的东方子敬和凤舞蝶是如何行房呢?
  基本上是这样的--
  东方子敬:……速战速决罢。
  凤舞蝶:(一脸嫌弃地闻正在脱外衣的东方子敬)你身上没姊姊的味道。不干。
  东方子敬:……(穿上外衣,去找司徒知曇抱住她一顿猛蹭,再回头去找凤舞蝶)
  凤舞蝶:(满意地闻着东方子敬外衣上的司徒知曇的味道)外衣不用脱,裤子脱了就好。
  东方子敬:……(停下脱外衣的动作,改脱裤子)
  两人盯着东方子敬毫无动静的下半身。
  凤舞蝶:……你行不行?
  东方子敬:对你硬不起来。
  凤舞蝶:你以为我对你就有性致吗?(扠腰)
  东方子敬:那现在你说怎么办?知曇等着你怀上孩子。(两手一摊,要她自己想办法)
  凤舞蝶:…………
  东方子敬:你自己答应知曇要添个伴给她肚里的那个。
  凤舞蝶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床边半晌,回来时手上提了两坛女儿红。
  凤舞蝶:(塞了一坛给东方子敬)喝!
  但两人酒量都很好,就算喝光一坛也没醉,于是凤舞蝶只好又去提了两坛,各喝下两坛女儿红的两人,终于勉强完成第一次任务。
  第二次,东方子敬懂得先蹭过司徒知曇,又喝了酒才去找凤舞蝶。
  总算在第三个月,凤舞蝶月事没来,太医把出喜脉。
  得知这个好消息的两人,不约而同的在心里想着:终于!
  凤舞蝶想着,终于不用再借酒睡东方子敬了。
  东方子敬想着,终于不用再顶着宿醉的头痛去上朝了。
  饍房的大厨想着,终于不用再担心酒库的酒不翼而飞了。
  这些有关酒的事,关在清寧殿养胎、其实很不喜欢两人喝酒的司徒知曇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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