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门 第95节

  等回了观自轩后她也没理他,自顾自去梳洗完就躺在了床上,耳朵倒是听着他那边的动静,不过转头就发现他又去了书房。
  陶新荷气得在被子里直蹬腿,心想等他回来了她一定要搅一搅这木头的瞌睡。
  她好不容易迷迷瞪瞪地等到了后半夜,听着崔湛细微的就寝动静,准备好了要“借睡行凶”捶他一拳,再假装说梦话骂他一顿,结果万万没想到人才刚凑过去,手还没挨着他,就被他敏锐地抓住了。
  陶新荷只好赶紧把梦话流程提了上来,当下闭着眼睛就嘟囔着骂道:“我过生辰你都不理我,没良心。”
  说完,她还临场发挥地假泣了几声。
  崔湛似是顿了顿,然后轻叹了口气,叹息声中明显带着浅浅笑意,再下一刻,他便就着抓住她的那只手,轻轻将她带入了怀中,一下一下,略显生涩地缓拍着她的后背。
  陶新荷心里的怨气霎时就烟消云散了。
  最后迷糊着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她还弯着嘴角在心里想:我可真是好哄啊。
  翌日清晨,当陶新荷睁开眼看见空空荡荡的枕边时,才发现自己又睡过头了。
  倒不是她醒得晚,而是崔湛起得太早了。
  他今日要回金陵城,所以比平日还早起了一个时辰,陶新荷也不知是该佩服他的动静无声,还是该感慨自己的睡眠质量之好。
  但不管是哪一种,最后于她心中都只剩下了淡淡的遗憾与落寞。
  “夫人,”春棠笑着说道,“少卿走的时候给您留了东西。”
  嗯?陶新荷顿时来了精神,也没顾上去披衣服,直接起来趿拉着鞋就赶紧往春棠示意的书案那边快步走了过去。
  案上放着一方檀木匣子,下面压着沓写满了字的纸,晨间春风自窗外微潜而入,撩动着纸角翻飞发出阵阵挲摩细音,陶新荷心中隐隐有些意识到这是什么,不由紧了紧呼吸。
  她走到案前,下一刻,终于将一切看得清楚。
  那果然是崔湛亲手写给她的字帖,打头的前几个字便是她的名字:丹阳陶氏新荷;然后是他的,建安崔氏湛,元瑜。
  他还在丹阳陶氏和建安崔这几个字的旁边特意用朱笔画了圈,示意这些字比较重要。
  再往下又是各家的姓,读下来差不多算是个简略的世系谱。
  陶新荷忽然就明白了他这两天晚上在书房里做什么,她深吸一口气,暗暗平复着心间悸动,目光缓缓又落在旁边的檀木匣子上,然后伸手拿起,打了开来。
  里面静静躺着一支荷花金步摇。
  陶新荷弯起了唇角。
  “夫人,这是少卿在给您惊喜呢。”桃枝在旁边高兴道,“这步摇真好看!”
  她含笑挑了挑眉,低声宛若自语道:“我还当他真是块木头。”言罢,她回手将匣子递给了春桥,笑着说道,“来,待会帮我梳完头戴上。”
  陶新荷梳洗装扮完就去了正院,与婆母崔夫人会合后一道去拜见了崔太夫人,从福安堂出来之后正是饭时,她正想着待会回观自轩吃碗细面,就听见崔夫人道:“我让厨上给你备了长寿面,你去我那里用吧。”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平常,然而陶新荷听了,却不由一愣。
  察觉到儿媳脚下微顿,崔夫人回过头向她看来,略有疑惑:“怎么?”
  陶新荷也不知想到什么,转息间竟红了眼眶,崔夫人正愕然着,却见她又是弯眸一笑,蹭地凑上前来挽住了自己的手。
  “阿娘,”她笑着说,“我还想吃缹茄子。”
  崔夫人顿了顿,颔首浅笑:“好。”
  陶新荷就高高兴兴去了她婆母那里吃长寿面,厨上送来的东西也不再是那瞧着奇奇怪怪的模样,总算是继那日午间的三碗瓠羹之后都有了正常的色泽。
  陶新荷还偷偷瞧了崔夫人一眼,后者逮住她的目光,不由失笑,少顷,说道:“你这孩子倒真是坦诚,我这里的东西也给其他人吃过,但从未有人如你这样告诉过我它不好吃,包括元瑜也是。”
  陶新荷忙道:“儿媳也没有说不好吃……”
  崔夫人笑了一笑,说道:“总之阿娘记住了,你自己说过以后要来陪我研究新菜色。”
  她立刻点头:“阿娘放心,儿媳已经准备好了,昨日回家还向我阿姐取了经的!”
  崔夫人含笑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
  婆媳两个一起吃着早饭,崔夫人吃饭无声无响,陶新荷念着崔氏家训也不敢发出动静,只能陪着食不言,好在她吃东西倒也可以很专心,以至于崔夫人放箸的时候她都没注意到。
  崔夫人也没有打扰她进食,随手拿了尚未完成的女红活在做。
  陶新荷不经意瞥见,心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赶紧吃完了最后两口面,漱口擦嘴搞定之后,便立刻开了口:“阿娘,我想给元瑜做件衣服,但我的绣活很一般,复杂的恐怕现在还不行,您觉得做什么样式比较适合?儿媳还想请您指点一二。”
  崔夫人有些意外,说道:“你怎么想起给他做衣服?这些其实不必你亲自上手的,家里有文绣处。”
  “我想送他东西。”陶新荷道,“而且现在过衣税不是开始施行了么?虽然目前对我们影响不大,但我觉得自己还是要学一学的好,万一哪天真又有什么过布税之类的,我也不怕自己穿不上衣服,还能给你们做啊,说不定以后连养蚕也要学的。”
  这听上去有些傻气的一番话竟然是从建安崔氏宗孙的妻子口中说出。崔夫人大感诧异,但旋即心中却又久违地感觉到了一股温然暖意。
  她这个儿媳,真的很不一样。
  她在娘家的时候不曾见过这样的女孩,在崔家更不曾见过,甚至于她活了这些年,也是头一次见到陶新荷这样性格的姑娘。
  难怪元瑜费这么大工夫也要娶她,原来他心中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孩子。
  崔夫人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都明白了。
  “好,”她笑了笑,说道,“这个阿娘倒是可以和你一起学,因我也不太擅长。不过今天恐怕不行,我待会还要做两个花篮。”
  陶新荷就道:“那我来帮阿娘。”
  崔夫人迟疑了一下,婉拒道:“我是要拿去放在省言斋的,你今日生辰,就不要碰这些了。”
  省言斋?陶新荷虽是头回听说这个院名,但她听着婆母这话,又瞧见对方眉宇间隐隐的落寞之色,便立刻意识到什么,于是说道:“儿媳觉得纪念一个人是不必在乎什么日子合不合适的,想念本在心中,又不是人不去心里就能不想了。阿娘要一个人去给兄长送花篮,儿媳不知道还好,既然知道了心里必得惦记着,便是在屋里坐着也不踏实啊,我还是陪阿娘一起吧,旁边多个人杵着,阿娘也好使唤呢。”
  崔夫人静静听着她的话,目光几度变换,末了,垂眸轻声而笑,温声道:“好,那待会我们一起。”
  省言斋的旁边便是一片竹林,初春的阳光虽暖,但走入林荫间时还是会让人感觉到春日还寒的凉意,陶新荷跟在崔夫人身边一路走来,可谓是渐渐清晰地感觉到身体被阳光晒过的温暖正在一点点流失,当她踏进省言斋时,更是被迎面扑来的冷意罩了个彻底。
  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婆母要让她加件披风。
  室内其实并无阴郁之气,相反,因四周点着蜡烛,香案上还摆了有花篮的缘故,还让人觉得有那么些柔软氛围。
  陶新荷抬头望着墙上挂的那幅人像,片刻,轻声道:“兄长和元瑜是有点像。”
  崔夫人的目光亦落在那幅画上,闻言,浅浅一笑,说道:“其实他们两个除了那点眉眼之外,别的都不像。”她说,“有容的话可比元瑜多。”
  话音落下,婆媳两个俱都失笑出了声。
  片刻,崔夫人轻叹了口气,缓声道:“有容的性子爽朗又自信,是个极会进取的孩子,想要什么都敢说、敢争;元瑜么,从小安静许多,他们兄弟两个差着几岁,小时候他常跟在他阿兄身边。说起来,好像也是自从有容走了之后,他比以前更加寡言了,原来他不时还会笑笑,后来就……”
  “大概是崔家这一代的担子全都落在了他一人肩上吧。”崔夫人道,“他把自己束得太紧了。”
  陶新荷看了看她,说道:“阿娘,您也要常常笑才好,元瑜这点很像您,笑起来都很好看的。”
  崔夫人怔了怔,似有些恍惚地道:“是么?”
  “是的。”陶新荷肯定地点了点头,又赞道,“特别好看。”
  崔夫人弯了弯唇角,说道:“你这孩子,当真是嘴甜。”她言罢,看着长子的画像,又不由感慨道,“不知是不是有容在护佑着他阿弟,才让元瑜遇上你,往后有你在他身边,我看他确实也能多笑笑。”
  陶新荷犹豫了片刻,斟酌地道:“阿娘,有件事儿媳想问询下您的意见。”
  崔夫人回眸看向她,点头道:“你说。”
  “认亲那日周家姑娘让人送了礼来,”她说,“元瑜虽说让我只收礼不用管别的,但我心里总有些不太好意思,尤其今日陪着您来见到了兄长,我更担心兄长会怪我不知礼数。”
  她因为崔湛而对他的兄长有好感,自然对和崔有容有过深刻过往的周静漪也有更多的同情和佩服,想到人家独自在宛山别院为一个故去的人守着那份情,本就身体不怎么好,还惦记着特意送了礼来,她实在不好草率地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不用还情。
  所以她还是决定看看长辈的态度,倘崔夫人也不愿意她与周静漪有接触,那她就算了,不然万一让长辈知道了,也免不了被人家觉得她不懂事。
  崔夫人沉默了良久。
  “嗯,那你过两天带些东西,顺道替我去探望她一下吧。”崔夫人道,“不过不必待太久,回来了也莫要在太夫人那里提。”
  陶新荷听得明白,心里就对崔家长辈的态度有了数,于是点头应道:“好。”
  这日,周静漪一大早就收到了家里的来信,她拆开看完之后,面色无波地沉默了许久。
  红芙观察着自家姑娘的神色,小心问道:“姑娘,家里怎么说?您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周静漪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阿娘说让我再等等,四叔那边正在给他儿子议亲,我这个身份现在回去不太方便。”
  红芙愣了愣,担忧道:“上回大娘子说五年期刚到就走显得迫不及待会不太好,让姑娘等等也就罢了,这回四老爷家的郎君要议亲怎地还要让姑娘为他们等?要不姑娘还是再让崔少卿去和崔太夫人说一说吧?”
  周静漪闭了闭眼,说道:“这已是他们在崔家提过之后才写的信来了。就算我去找元瑜,他也很难再对崔太夫人开这个口,毕竟这是我周家人自己做的决定。再说,我也不可能去同他说我很想离开这里。”
  红芙有些着急。
  周静漪沉吟了半晌,说道:“你明日出门去帮我找个靠谱的大夫配些药,最好是能制成药丸子,免得被人察觉,等家里那边新妇过了门,我就开始用。反正如今五年期已至,到时我因思念亲人缠绵病榻,不信崔家会不派人把送我回去。”
  红芙道:“姑娘为何要等新妇过了门才用呢?”
  周静漪凉凉道:“若是用早了,岂不真让人觉得我是个触霉头的不祥之人。”
  红芙了然应喏。
  恰此时,外面有人来报,说崔少卿的夫人前来探望。
  周静漪主仆双双一愣。
  红芙旋即压低了声音恼道:“这陶氏女竟好意思来?”
  周静漪目光微冷,淡道:“人家要来逞个威风,那咱们便奉着就是了,反正她越是如此,只会越让元瑜不喜而已。”
  说罢,她便起身理了理仪容,然后平静地抬头挺胸,走出了房门。
  陶新荷坐在厅堂里,刚接过下人送来的茶,就看见周静漪带着侍女走了进来,她忙随手将茶盏放下,笑着站了起来,唤道:“周姐姐。”
  周静漪一顿,极力克制着内心的反感才没有将脸色沉下来,但回应时语气难免平平,也不太想与对方相对太久,浅回一礼后便直入主题地问道:“少卿夫人怎会有空来我这里?”
  陶新荷就笑道:“之前你特意差人送了礼来给我,我还不曾正式谢过,正好阿娘这边也有些东西要人带给你,我就顺道领了这差事,来探望探望你。”
  周静漪看了看她,心下微感疑惑地蹙了蹙眉,问道:“除了这个,少卿夫人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也没有什么,知道周姐姐这里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陶新荷打量着她的神色,说道,“那我就不多打扰周姐姐休息,这就告辞了。”
  说罢,陶新荷竟果真干脆地离座站了起来。
  周静漪犹豫了一下,还是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外。
  返身回来后,她看着陶新荷坐过的位置,若有所思。
  “这陶三娘到底什么意思,”红芙纳闷道,“还以为她要来好好显摆一番呢,结果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周静漪忖道:“我看,她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会吧?”红芙讶然。
  “她看起来确实一无所知,否则应该不是这样的态度。”周静漪皱了皱眉,忽道,“陶大娘这手可真是高明。”
  红芙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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