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 第85节

  三人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更加气愤。可他们没能见到谢红尘。
  如今谢灵璧重病,根本不能见客。而谢红尘不在玉壶仙宗。
  上京,司天监。
  白雪覆盖了长街,府前守卫领口都结了冰。
  而就在此时,众人只觉眼前清光湛湛,似乎天地之间骤然明亮。两个守卫循光望去,只见一人撑伞而来。
  他双目系裹着素绫,一身白衣无尘无垢,足下丝履纤尘不染。
  这样的雪天,世人足下皆泥泞不堪,他却像是自云中来。风姿倾世。
  他来到门下,收起油纸伞,递上拜帖,道:“玉壶仙宗谢红尘,请见监正第一秋。”
  谢、红、尘!
  守卫喉结滚动,好半天才道:“谢宗主稍等。”
  他毫不怀疑眼前人的身份。
  ——也只有这般风采,才配得上仙门第一剑仙的名头。
  玄武司,书房。
  第一秋正翻看各处投来的公文,试图从中找出些“死者复活”的线索。可是翻来覆去,似乎并没有什么规律。
  黄壤的轮椅被拖到他书案旁边,也能看见公文上的内容。这让她没有那么无聊。
  突然,门口李禄亲自来报:“监正,谢红尘谢宗主求见。”
  谢红尘。
  第一秋听见这个名字,本能厌恶。莫名中又想起怪梦之中的事,顿时神情古怪——能不古怪吗?他差点将这厮当成了老丈人。
  “谢宗主一把年纪,眼睛又不太好使,这一路摸索过来,想必十分辛苦。劳他在雪中等候,实在失礼。”监正大人阴阳怪气,“还不请到厅中待茶?”
  “……”李禄都想替黄壤开窗,散一散这书房的醋味儿。
  第65章 交战
  司天监,玄武司花厅。
  谢红尘果被请入其中,香茗也很快奉上。
  他没有催促,只是手捧茶盏,耐心等待。他总是知礼的,无论何时,从不失态。
  外面脚步声渐近,第一秋举步入内,带来一袭风雪。
  谢红尘搁下杯盏,站起身来,二人目光相对,梦中百年光阴,似幻似真,若亡若存。
  “谢宗主,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监正大人并不停留,来到主位坐下。
  谢红尘无视他的挖苦,道:“让我见她一面。”
  “她?”第一秋冷笑,“哪个她?”
  谢红尘沉声道:“第一秋,不管你和她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让我见她一面!”
  “什么关系?”第一秋收回目光,指尖沾了茶水,在边案上轻轻画圈,“谢红尘,在你眼中,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呢?”
  “百年梦境,人尽皆知。还需要我多说吗?”谢红尘侧过脸,语中阴霾尽显。
  “人尽皆知吗?”第一秋轻笑,一字一句,皆是讽刺:“那真是太好了。谢宗主想要见她,本座可以成全。但是,也请谢宗主成全本座,可好?”
  “成全你?”谢红尘皱眉,“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第一秋说:“事到如今,她心在何处,想必宗主已经心知肚明。”
  谢红尘当然知道,他说:“她两次入梦,皆剑指玉壶仙宗,自是受朝廷指使了。”
  第一秋注视厅外,玄武司飞雪几重。
  他微笑,道:“谢宗主是不是还想问,她到底是受朝廷指使,还是受本座蛊惑?”
  谢红尘冷哼,并未接话。
  但这是显然的。两场梦境,受创的皆是玉壶仙宗。他怎么可能不疑心?
  甚至,祈露台的百年夫妻,她的曲意承欢,到底是真是假?
  从前,谢红尘至少确定,黄壤喜欢他。无论这真心有多少,至少存在。
  可现在,他不确定了。
  前梦百年,她明明别有居心,却依然可以拜入他门下,与他若即若离,如明似暗地百年周旋。
  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谢红尘不答第一秋所问,只是道:“她为何不亲自出面,与吾一见?”
  “尴尬嘛。”监正大人随口说,“毕竟关系复杂混乱,若是冒然见面,到底是平辈,还是弟子呢?”
  “说得也是。”谢红尘盯着外面的风雪,问:“那么,监正又待如何呢?”
  第一秋不紧不慢,说:“犹记第一梦中,谢宗主亲手所写的和离书,梦散遗失了。如今既然重又相见,不如就劳烦谢宗主,将这和离书重写一份。”
  他见谢红尘面色平静,只道这人对黄壤也无什感情。约摸也只是垂涎美色罢了。
  是以,监正大人说得也轻松:“本座将这书信送进去,也许她便能出来相见也未可知啊。”
  果然如此。谢红尘对他所提之事,并不意外——早在第一场梦境,此事就已经露了端倪。
  他望向庭外,但见飞雪如花,穿庭过院。
  “今年的冬天,真是格外寒冷。”谢红尘拢了拢白衣,轻声说:“若她决意如此,也好。”
  第一秋竖手示意,自有人奉上纸笔。
  纸在边案小桌上铺开,谢红尘持笔点墨,耳边风雪不歇,寒意在心中堆积凝结。
  他提笔落字,回忆层层结冰。
  ——若前尘旧梦皆是虚假,此时方是图穷匕现的话,你想要什么,便都拿去吧。
  一封和离书,他隔着素绫,写下最后的落款。
  第一秋收了这契书,将之卷成一卷。珍而重之地收入储物法宝之中。
  谢红尘说:“有了此书,想必她愿意一见了?”
  “当然啊。”第一秋唇角微扬,眸中全是讽笑。他说:“我去请她过来。”
  谢红尘笑道:“看来她在司天监,确实尊贵得多。连出现见吾一面,也要劳烦监正大人亲自去请。”
  第一秋本是往外走,闻言脚步微顿,他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句:“谢宗主说得是,她现在……真是娇气多了。”
  第一秋出门而去,谢红尘紧随几步,走出花厅。远处花砖小道旁,一树梅花覆雪而开,如火如荼。
  他站在檐下,庭中积雪已盈膝。
  谢红尘伸出手,那雪花受风所托,飘飘摇摇地坠入他的掌心。
  耳边有人说:“红尘此去,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期。此花见雪而开,我为它取名‘念君安’。此后无论天涯海角、暮暮朝朝,花开时节念君安。”
  可从此梦里百年,他再也没有收到过这枝花。
  黄壤,今朝寒雪又至,而你终是选择开在这司天监了。
  风雪之中,有人向此而来。
  谢红尘收回了视线,于是那一树火红也在他瞳孔中消散凋落。他注视雪中,只见第一秋推着一个人,向此而来。
  推着?
  是的。他推着轮椅,轮椅上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风吹雪摇,伞不遮寒。
  所以第一秋走得很快。
  片刻之后,他推着轮椅上的女子,进入了花厅。谢红尘疾步跟过去——那当然就是黄壤。
  今天的她,穿了一身黑色纱裙,裙摆蓬松,繁复而华美。而纱上以碎珠镶花,花呈六角,正似飞雪。很衬今日的天气。
  她发髻也梳得整齐,头上斜别了一把扇形的发梳,发梳亦满镶珍珠。
  似乎怕冷,她外面披了黑色的披风,披风的系带是一尾白玉流苏。如今她纤细而修长的手轻轻按在这流苏系带之上,连指甲上也缀珠作画。
  全身上下,精致华美到虚假。
  可谢红尘万万不曾想,会看到这样一个她。
  她端坐在轮椅上,散碎的雪花在她鬓发间融化。她五官依旧精巧,美貌近妖。可眼中却无神,像是失去了灵魂。
  谢红尘行至她面前,就算第一场梦中,黄壤对他说了那些奇怪的话,就算他在山腹密室里,发现了可疑的痕迹。
  就算他对这一切已经将信将疑,可他还是没有想到,如今的黄壤,会是这样。
  他想过这也许是黄壤惹他伤心的一个局。
  也考虑过朝廷利用黄壤,打击玉壶仙宗。
  或者黄壤早就另有所爱,投向了第一秋。
  还是她本就是师问鱼的一个棋子,从出现在他面前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一场骗局。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相见。
  他蹲下来,抬手触摸黄壤发间的时候,指腹传来尖锐的触感。那一刻,这位第一剑仙的手终于颤抖。
  ——他知道那是什么,身为玉壶仙宗的宗主,他比谁都清楚。
  “阿壤?”这两个字出口,似乎也被凛冬所冻,气息颤抖。
  第一秋将暖盆移过来,放到黄壤脚边,说:“谢宗主想问什么,便赶紧问吧。”他轻轻拂去黄壤发间融化的水珠,笑着说:“毕竟她如今……娇气得很。这样的天气,原也是不愿出来见客的。”
  可是,谢红尘又还能问什么?
  百年情爱是真,身受酷刑是真,十年幽囚也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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