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菇汤

  要回原牧山了,徐若瑶心里惦记陆觅觅,打算去集市采购一些东西送给陆觅觅。本来只有扈飞霜和她去的,但颜青今天没有公务在身,徐若瑶便拉着他一起去了,理由是一会儿买的东西会比较多,需要多个人手帮忙提去陆觅觅家。
  徐若瑶在各个店铺之间跑来跑去,扈飞霜和颜青蹲在街边等她。
  颜青刚破了桩大案,凶手已经伏法,可他看起来非但没有一丝喜悦,反而十分颓丧,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如今一点精神气也没有。他呆呆地看着人来人往,眼神空洞,仿佛失了魂魄。
  徐若瑶抱回来一匹布,放到颜青手上,她察觉到颜青情绪低落,便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颜青闭了闭眼,把头低下,是个情绪快要决堤的模样。徐若瑶发觉他不对劲,连忙在他身边蹲下,柔声问:“你是不是又在想陆觅觅了?”
  颜青点点头。
  徐若瑶像个大姐姐一样拍了拍颜青的后背,说:“你若心里难受,便说出来。”
  颜青沉默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缓缓说道:“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在搜查那天就发现那米缸有问题,救出陆觅觅,她就不会遭遇二十天非人的折磨,二十天呐……”
  徐若瑶知道他心里难受,便一直轻轻地拍他的后背。
  颜青情绪十分低落,精神有些恍惚,他说:“我忽然想起来我刚当捕快的时候,还满腔热血地说过,迟早有一天,我要破天底下最大的大案。那时候我师父就笑我是毛头小子。我师父说,这捕快做久了,人会越来越没精神气,因为你会不停地遇见糟糕的、让你心里难受的案子,而你无能为力。你会亲眼看见人心的黑暗,这种黑暗会一点一点蚕食你最初的那份精神气,一点也不留给你。”
  颜青用手掩着面,哽咽道:“陆觅觅……我本来能救她的……”
  徐若瑶被他的情绪感染,想到陆觅觅,也十分痛心。她骂那赵家父子畜生不如,怜悯同情陆觅觅的遭遇,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而扈飞霜在一旁像个木头一样看着他们。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们为陆觅觅的遭遇而感到心里难过吗?这就是同情心吗?可为什么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扈飞霜试图学着徐若瑶和颜青的模样,为陆觅觅的遭遇哭泣,可她试了好久,也挤不出一滴眼泪。
  扈飞霜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另类。她没有同情心,她像一头在人群中拼命把自己伪装成人的野兽。这种感觉让她十分无措。
  等徐若瑶和颜青伤心难过完了,三人便把在集市里买的东西提去陆觅觅家。
  到了陆家院子,三人看见郑陵在那里。他正在帮陆觅觅修她家的篱笆墙。郑陵见他们提着东西,猜到了他们的来意。
  “陆姑娘现在不太愿意见人。”郑陵说。
  “理解,理解。”徐若瑶连忙说。她关切地往院子里瞧了一眼,把东西都塞给郑陵,对他说:“这些布匹、衣物还有吃的,都是刚刚去集市采购的,你拿给陆姑娘,就说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郑陵接了过来,“好。那我先替陆姑娘谢谢大家了。”
  “等等。”这时扈飞霜却突然开了口,“我一直没问你,你是陆家什么人?”
  她这话说的极其不客气,似乎是在怀疑郑陵另有所图。徐若瑶扯了扯扈飞霜的衣角,想提醒她语气别这么冲,但扈飞霜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
  郑陵却没有生气,他心平气和、不卑不亢地说道:“盟主大人对我有所怀疑,也是因为关心陆姑娘,我再次谢过盟主大人。我是镇上一位鞋匠,家中只有我一人,昔日陆老汉可怜我孤苦伶仃,处处照顾于我,有一年除夕,见过我家里没肉过年,还特地宰了头羊给我送过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陆老汉如今已遭不测,我一定会用性命保他唯一的女儿周全。”
  离开陆家院子之后,颜青告诉扈飞霜和徐若瑶:“郑陵这个人,因为相貌丑陋,许多人瞧不起他。但我与他接触后,知道此人品行端正、生性纯良,不会是坏人。而且你们放心,以后我会常来这附近巡视,不会让小人来骚然陆姑娘。”
  徐若瑶在跟扈飞霜回原牧山的路上,一直念叨以后要常常下山看望陆姑娘,遇到这样的事,她需要有人多多开导。
  扈飞霜对陆觅觅没什么念想,但徐若瑶如果要下山,她一定是保证徐若瑶周全的。
  回了原牧山,徐若瑶去了姜神医那一趟。徐若瑶在集市里买了一个暖手炉,她说姜神医是老人家了,更需要保暖,送这个给他日常暖暖手。
  徐若瑶走后,扈飞霜把小楼的大门打开,坐在门槛上发呆。
  远远的,她看见尹旭提了个袋子走了过来。尹旭走到她面前,问她:“昨晚你们是不是不在?小楼没亮灯。”
  扈飞霜抬起头,她现在见到尹旭就想逗他,“你怎么知道昨晚上小楼没亮灯?偷看啦?”
  “没有!”尹旭把手上的袋子放下来,说:“这是我昨天捡的冬菇。本来想昨天拿来给你们的,但你们都不在。”
  尹旭见到扈飞霜用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看着自己,便局促地转身要走,扈飞霜忽然勾住他的脚。
  “你做什么?”尹旭问她。
  “你过来,在我旁边坐下。”
  尹旭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听她的话在她身边坐下了。
  扈飞霜扳过尹旭的肩膀,说:“你看着我。你说,我是不是不太正常?”
  尹旭盯着扈飞霜的脸看了许久,看着看着,脸竟然渐渐红了。
  “你脸红什么?”扈飞霜莫名其妙。
  “你是有点不太正常。”尹旭从嘴里挤出含糊不清的一句话。
  “我以前并不觉得我不正常,但和若瑶相处久了,我愈发觉得我不正常。我……我觉得我不像个人。若瑶说我没有同情心,我不知道同情心是什么东西;我好像对一些该伤心、该难过,又或者该愤慨的事情十分迟钝。我缺乏感情,我像山上的虫鱼鸟兽,唯独不像人。”
  尹旭看着扈飞霜,若有所思道:“你这番话里,有个错误的地方。山上的虫鱼鸟兽,并非是缺乏感情的。”
  “什么?”扈飞霜没懂。
  尹旭想了想,破天荒地用温柔的语气对扈飞霜说:“你跟我来。”
  扈飞霜跟着尹旭,翻过一座山坡,面对一片空旷的雪原。尹旭将两只手凑到一起,两只手曲成海螺的形状。尹旭将嘴贴在两个大拇指关节的位置,用自己的手作为乐器,吹奏出动听的旋律。这时两只鹰盘旋在雪原上空,它们见到尹旭,俯冲了来下,尹旭伸出一条胳膊,一只鹰站在尹旭胳膊上,另一只站在他的头上。
  “这两只鹰是兄弟,我头上这只是哥哥,胳膊上这只是弟弟。”尹旭见到两只鹰,开心得像是见到了故人,“我小时候曾躲在原牧山中整整一年,那时我常跟这两兄弟打招呼,它们就一直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山中的其他鸟儿也认识我,对我可亲热了,不过它们中的大部分都飞去南方过冬去了,开春之后才回来。我常在山中观察鸟儿,观察它们破壳、长大、求偶,然后孕育新生命成为父母,它们成为父母后,也会像人一样,对自己的孩子舐犊情深;他们寿终正寝之时,选择的死去的方式各有不同,比如老鹰,它能够预知自己的死亡,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最后一次飞向蓝天,最终坠落湖底,我觉得这是老鹰对蓝天的依恋之情。世间所有生灵,无论是人还是虫鱼鸟兽,都富有感情,你既然在天地之中,就不能例外。或许你的感情与别人有些不同,有些人对陌生人更能感同身受,也就是更具同情心;有些人对陌生人感情冷淡,但对在意的人感情强烈。你也许是第二种。”
  尹旭将停在他头顶上的老鹰抱下来,递给扈飞霜让扈飞霜摸。扈飞霜奇道:“老鹰也能这么温顺吗?”
  尹旭说:“这不是温顺,这是信任。老鹰生性凶猛,攻击性强,但因为它信任我,所以只要我在身边,它就收起了凶猛的一面,并连带着信任我身边的人。”
  扈飞霜觉得十分有趣,“寻常人可得不到鹰这种猛兽的信任。难道因为你是毕方的异禽附灵体,所以更容易得到山中禽鸟的信任吗?这事儿得告诉姜神医,让他写进《山海遗迹》里面去。”
  尹旭将两只鹰放回了天空,面对着一片空旷的雪原,对扈飞霜说:“当心里有些事情想不明白的时候,可以来空旷的地方看看,会好很多。”
  “为什么?”
  “因为看着空旷的地方,就会想到天地广阔,人只是其中渺小的一份子,有事情想不明白,太寻常不过了,想不明白就让它不明白吧,无需纠结。”
  扈飞霜嘻嘻笑道:“你这个人,当真有趣得紧。”
  “我们回去吧。”尹旭说。
  “好。”
  “扈飞霜。”在这广阔的雪原上,尹旭鼓起勇气开了口,问扈飞霜一件他一直想问的事,“你以前是不是和金小公子是……是一对?”
  扈飞霜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一对”是什么意思。
  扈飞霜瑶摇头,“不算。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这不算一对。”停顿了一下后,她又补充道:“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然后我把他杀了。尹旭,你说,这算什么?我也一直想不明白,这算什么?”
  尹旭愣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
  扈飞霜看了尹旭一眼,心想:他在害怕吗?他也怕了吗?
  两个人回到小楼时,小楼里传来一阵香味。徐若瑶见两人回来了,开开心心道:“阿离,阿旭,你们回来啦?我回来时看到门口放了一袋冬菇,便煮了冬菇汤,很快就可以喝啦!”
  “你从姜神医那里回来,得了什么好东西?怎么这么高兴?”扈飞霜问。
  “好东西没有,但有一个好消息!姜神医答应让我去帮他打下手啦!”
  “帮他打下手?这有什么高兴的?”扈飞霜不解。
  “答应让我去帮他打下手,就等于答应让我做他的学徒了呀。我可以跟着他学些医术,以后如果能够治病救人,那也不错。”徐若瑶满脸喜悦。
  “阿离,阿旭,帮把手,香喷喷的冬菇汤出锅啦。”
  ……
  数日后,彦青县,陆家院子。
  陆觅觅始终躲在屋子里,不敢见人。郑陵很是耐心,每天都帮她煮好吃的送过去。然而这天郑陵去送晚饭的时候,却看见中午送去的饭陆觅觅动都没动。
  “陆姑娘。”郑陵有些担心,向房间里的人问:“中午的饭是不合胃口吗?”
  “不……不是……”陆觅觅小声地说,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郑陵听到她声音颤抖,害怕她出事,想要进去看她。可刚刚走近几步,房间里的陆觅觅就大声喊道:“别过来!出去!出去!”
  郑陵还是不放心,问她:“陆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你先回去吧。”
  郑陵不敢闯进去吓她,只好退了出去。但他没回自己家,而是一直守在屋外。
  陆觅觅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发抖。她发现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她这个月的月事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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