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白露躺在体检床上,腹部微凉,感觉着医生手里的探头贴着肌肤一寸寸移动,她也不由凝神静气。
  医生看着床头的显示仪做解说:“……胚胎已具有人雏形,体节已全部分化,四肢分出。”
  经过扩音的胎心一下一下急促地跳动,在小小的房间里有力地回荡着,医生面带笑容道:“这么早就能听到胎心可是很少见,这说明胎儿心脏发育得早,是个健康的宝宝。”
  听到“健康”二字时,白露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之前的一切想法都是模糊而抽象的,这具体的数据和影音图像才让她真切地感受到,真的有个小生命,在她的子宫里孕育。心头也随之萌生出一丝陌生的感觉,悄悄地涌动着,柔软地盈满胸膛。
  整个过程中,在一旁守候的程彧几乎没说一句话,视线在b超显示仪和她的肚皮间来回,但能感觉出他心里也极不平静。结束后他特意要了两张b超照片,往自己皮夹里放了一张,又亲自把另一张放进白露的皮夹夹层。
  他这一番郑重得有些好笑的举动,让白露觉得自己身体里承载的不仅是一个胚胎,一条生命,还有他的希望。
  次日,白露获得外出的权利。因为她现在不比从前,“情况特殊”,所以程彧给她配了专车和司机。司机是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黑衣墨镜,沉默少言,应该叫做保镖更合适。
  白露去的不是别处,而是位于市郊的公墓。
  听她报出地址时司机并没什么反应,到了地方她让他在门口等,对方迟疑了一下点头答应。
  她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墓地肃穆幽静,四周树木葱茏,一座座外型完全一样的青灰色石碑矗立着,每一方下面都沉睡着一个灵魂,她心中有种微微的震撼。
  略微迷茫后,从左侧第一排开始,循着墓碑上的名字,一座座找去,既有种寻找时本/能地期待,又有种微妙的恐惧,仿佛只要看不到,就尚留一丝希望。
  可是,天不遂人愿,没多久就看到那座簇新的墓碑。
  那两个因新刻而棱角十足的魏体字,生生刺痛了白露的眼睛,心脏猛地揪成一团。上面有他的照片,眼里没笑意,微翘的嘴角带了点玩世不恭,也许是因为黑白照片的关系,少了一丝熟悉的阳光的味道,多了几分陌生的正式感。
  然后,每一次相处的画面,纷纷闪入脑海。
  那么鲜活的人,转瞬就变成了一捧灰,葬于这座石碑之下……
  她还是无法接受,有一瞬间,她想逃,可终究没动,因为即便是这样看他的机会,也得来不易。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终于来了。”
  白露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年轻女孩,站在翠柏之间,一头短发,脸色苍白,眼泡浮肿,看起来有些眼熟。
  “不记得我了?我是小叶,苏辙的同事。”女孩自报家门。
  白露记得她,只是忽然看到她而一时发怔,“你,你找我?”
  小叶平静道:“有人想跟你说几句话。”
  白露心里倏地升起希望,“谁?”
  小叶转身带路,白露跟过去,两人身影迅速掩没于树木丛中。
  左拐右拐,不多时,前方一处空地,一个身穿黑色夹克衫的男人背对着她们,负手而立,头发花白。
  白露的心狠狠一沉。
  男人转过身,五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相貌普通,但一双眼里透着异常的锐利。
  “这是我们陈副局长,我和苏师兄的上级。”小叶在一旁介绍。
  男人冲白露伸出手,“白露同志,你好。”
  这个称呼让白露微愣,机械地伸手回握。
  小叶左右环顾一下说:“你们聊着,我过去看看。”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件外套穿上转身离开,那外套颜色跟白露身上的一样。
  见她面露疑惑,男人说:“今天找你,是有件重要的事,跟小苏有关。”
  一听到这个白露立即屏住呼吸。
  陈副局长脸上浮现出一层哀色,沉痛道:“小苏是个难得的刑侦人才,我们都对他寄予厚望,这,实在是令人扼腕……更让人愤怒的是,这并非一场单纯的报复,经过深入调查,我们在车祸现场附近发现了一个可疑人物。”
  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过来。
  白露怔怔地接过。
  照片是交通监控录像中截取的,经过放大处理,并不十分清晰,画面上的男人坐在车里,头戴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嘴角和下巴,但白露却一眼认出,这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阿森。
  她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男人一脸凝重地点头。
  “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暗杀。据我们分析,当天的报警电话很有可能就是旅店老板在这个人的授意下拨打的。时间算得刚刚好,等小苏他们赶到时,疑犯从旅馆出来,他们自然要跟上,然后就入了圈套……”
  白露没有反应,身体里的血液却在一点点变凉。
  陈副局长略带苍凉的声音继续:“八年前,本市发生过一桩命案,某王姓富商在自家别墅遇害,尸体被沉入泳池,太阳穴枪伤……
  那个案子很棘手,几乎没有线索可循,负责此案的同事不信邪,根据弹头上的痕迹判断出枪支型号,又花了几年时间追查枪支来源,最后查到海关,竟意外发现,有人暗中走私豪车成品油等高关税货品,而那批枪支正是由这家公司走私而来。只是,我的这位同事,刚查到一些证据后就惨遭灭口。”
  白露听得胆战心惊,就听陈副局长叹息一声,一字一句道:“这位同事名叫周国强,是我的老朋友,也是小苏的师父。”
  “五年后,小苏辗转得到这份证据,听说还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但不幸的是,他遭遇了和他师父同样的命运……”
  陈副局长说完,一脸诚挚地看向白露:“你是小苏的朋友,希望你能协助我们,他们不能白白牺牲。”
  白露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那一场艰辛对话,穿过柏树林时,小叶迎上来,眼圈微红,似乎又哭过,错身经过的时候,小叶忽然出声:“他临终前说的几个字,其中有你的名字。”
  白露身子一晃,被小叶及时扶住,“你没事吧?”
  白露摇头,眼里一片波光。
  小叶脸色也软下来,“我虽然跟你不熟,但也听苏哥提起过,他说你是个重情义、明辨是非的人。那些人实在太强大,而且上面还有保护伞,我们也是不得已,才想到找你。”
  不知是出离愤怒,还是大悲无声,白露一路表情如常,回到别墅后也没什么异常举动。当然,这只是表面,她的心里早就暗流汹涌,像被狂风掀起的海浪,一下下猛烈地拍打着海岸,只是,那愤怒的吼声只有自己听得到。
  小雪上午参加了一个面试,回来后心情不错,大概是听周姐说她刚做了孕检,热情地跑来打听,还要看b超照片。
  白露心不在焉地把皮夹递给她,她翻出来看,惊叹道:“原来生命的最初形态,就是一颗小豆子。”
  “这个孩子别的不说,长的肯定差不了。听了小天那家伙一说,我还以为是个中年发福的秃头大叔,结果见到真人时吓我一跳,以为哪个男明星走错门了呢……”小雪轻声一笑,“他对你挺好的啊,二姐,给咱爸治病的二十万也是他给的吧?”
  白露本就兴致缺缺,听到那件事更是如鲠在喉,生硬道:“我在这里的情况,别跟爸妈说。”
  “哦,不过能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啊。”
  白露心中哀叹,瞒一时是一时吧。
  小雪放下照片,劝慰道:“二姐,你也别太教条了,现在社会上这种现象多了去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白露惊诧地看妹妹一眼,“你觉得这还不严重?”
  小雪摊摊手,“不然怎么办?孩子都有了,反正他也没老婆,你又不是第三者怕什么?”她说完眼珠一转,“二姐,你该不会是,还不想要这个孩子吧?”
  白露被戳中心事,没作声。
  小雪幽幽道:“我听人说,第一胎如果不要的话,对女人身体伤害很大。”
  白露心中苦笑,身体的伤害,已经不在她顾及范围内了。
  小雪沉默了会儿,低声说:“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是因为心里已经,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
  白露仍是不语,心中却微微刺痛。
  “那建议你还是尽快做决定。”
  小雪指指照片上的小豆子说:“现在它才这么大,准确说还不算个小孩子,也感觉不到疼。”
  白露心中一滞,想到医生说的,胚胎已具有人雏形,四肢已分出……
  它已经有人的形状了。
  还有心跳……
  小雪见她神色游离,便吐吐舌头:“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你就听从自己内心好了,毕竟是你的亲骨肉。”
  程彧又赶在晚饭前回来,餐桌上的氛围在小雪的各种话题下还算活跃,他自然而然地问起小雪面试情况,她说还好,就是公司小了点,专业不太对口,不像启程这种大公司能学到东西。
  程彧平静道:“你想来也没问题。”
  小雪眼里立即放光,“真的吗姐夫?”
  白露暗暗皱眉,小雪素来嘴甜,但是这个称呼实在太离谱,她几次提醒都没用,可她身边的男人却一副极为受用的样子。
  “我跟人事部门打个招呼,具体的还要按流程走,由你们双向选择。”
  “好啊,不过不急,我还是先陪姐几天,等姐身体稳定了再去行吗?”
  程彧点头。
  饭后,白露来到小雪住的客房,她刚洗完澡,正对着镜子吹头发,白露自然地接过吹风机。
  小雪在镜子里冲她笑,“想起咱们小时候了,每天都是你给我扎辫子。”
  白露也笑了下,“你*美嘛,嫌大姐梳的不好看。”
  “她就是糊弄嘛。”她埋怨完,又突发奇想地问:“二姐你说咱俩长得像吗?”白露也看向镜子里的两张脸,都很白净,瓜子脸,乌黑的长直发,轮廓还是很相似的。
  “可惜我没有小酒窝。”小雪似是沮丧地在嘴边比划着。
  白露手一顿,表情也僵硬了几分,然后想起正事,“对了,你想去启程工作?”
  小雪点头,“这种大公司,没人不想。”
  “不要去。”
  “为什么?”
  “听我的,别去,找哪里都好,最好去别的城市。”
  小雪敛起笑,“二姐,你嫌我在这打扰你们了吗?”
  “不是。”白露忙解释,“你别误会。我是说,启程没你想的那么好。”
  “又不是我自己说它好,人家地位口碑在那呢,明星企业,我要是在这儿实习毕业想去哪儿都不成问题。”
  “你只是看到了表面……”
  “那你看到了本质?”小雪不以为然道,“二姐你不要总像是活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好不好?现在社会竞争这么激烈,有资源就要充分利用……”
  白露一愣,“资源?我是你的资源?”
  小雪眼神一闪,随即抓住她的手臂讨好地摇,“好啦不说这个啦,等我工作定了就出去找房子,保证不当你们的电灯泡。”
  白露心中郁郁地回到主卧时,房间里只剩一盏床头灯,柔和的光线里,程彧正靠在床头静静地看书。
  可她却发现从门口到床之间仿佛布满荆棘,仿佛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不知该如何一步步走过去,然后若无其事地跟他同床共枕。
  他忽然抬头看过来,眼底灼热。
  不知何时他看向她的目光里,已经多了某种内容,她不知那是什么,隐约觉得那是一种让她想逃的粘稠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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