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余得许多情_分卷阅读_94

  二人目光纠葛,耳鬓厮磨。
  “你是那倾国倾城貌,我却是那多愁多病身。”
  他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嗔道:
  “瞎说。”
  他们这一行当是极讲究的,有些话不能随意乱说,就怕一语成谶,难保什么时候老天爷在上面看着,冥冥中都是注定好的。
  “好好,不说了。”
  萧瑜无声的笑了笑,便道:“许久不曾听你开腔了,唱上一段吧。”
  “没人搭戏,却是不成的。”
  “成吧,那就委屈云老板和我对上一段了。”
  “你想听哪一出?”
  “《惊梦》。”
  梁瑾抿嘴一笑:“当真是翩翩公子,白衣书生。”
  “娄师姐珠玉在前,我可不敢献丑。”萧瑜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唱柳梦梅。”
  梁瑾唱旦角出身,这十几年大江南北演了无数场,唯独反串过一回小生,那还是好些年前,在京城陶然亭她生日那天。
  她轻轻道:“我想听。”
  窗外的雨仍旧下着,雨打芭蕉,淅淅沥沥。
  屋内飘散着低吟浅唱,断断续续,正是一曲《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风吹起床边轻纱,露出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影,他捏着眉笔,在她长眉上轻描淡抹,她闭目顺从的任他上妆。
  他在胭脂盒中挑了一挑红粉,在手心晕开,抹在指尖,轻轻点上她的唇瓣。
  她轻轻一颤,睁开双眼,看在他近在咫尺的面孔。
  他笑了笑,指尖微微用力,抚上她的双唇,用气音低声道:“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她垂眸,一字一顿拉长了调子:“哪里去——”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他眼含笑意,倾身俯过来,将她压在榻上,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口中唱着曲子,修长十指也慢慢一粒粒的解开她的盘扣,在她耳边温柔诱惑道: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她轻笑起来,伸手抱住他,纵容了他的放肆。
  他们这一次,确实是分开太久了,满打满算将近一年的别离。陌生又熟悉的欲/望如潮水般翻涌而上,几乎叫人招架不住的缠绵热情,像一团火焰包裹住他们。
  雨势渐大,屋外狂风骤雨,室内巫山行云,浮生若梦,天地昏明。
  时间似乎已经暂时失去了意义,他们仿佛逃离了人间烟火,于天堂和地狱之外的无名罅隙中,偷得余生,相依为命。
  夏日苦长,潮湿闷热,身上生了一层薄汗,久久不消。可梁瑾仍是执拗的将怀中人搂得紧紧的,两人软肉相贴,发丝相缠,呼吸连成一片,一时一刻分不清你我。
  萧瑜乏力的挣了几下,无果,也便由他去了。
  他惯常喜欢如此,事毕之后,恨不得双手双脚都缠在她身上,以此证明她确确实实在这一分一秒属于着他。
  两人静默相拥,听着彼此呼吸起落着。
  她轻声开口,声音低弱,透着一丝疲惫与慵懒:
  “其实我一直都想知道,当你同我在一起时,你心里究竟当自己是杜丽娘,还是柳梦梅?”
  梁瑾这人活得太痴了,纯粹得如琉璃水晶,剔透冰莹,便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将戏唱得动人心弦,因为他半个人生已经浸没在戏里了。
  可这入戏太深,总是出戏太难。
  她这从小被当作男儿养大的姑娘,哪怕心里明镜,也不免倏尔刹那迷茫,分不清自己究竟该是谁该做何。
  “这很紧要吗?”他缓慢的说道,“我总认为,是不打紧的。”
  在他心里,她是昔年从大雪地里将他救起的俊俏少爷,也是戏楼上座与他心照不宣的红颜知己,她是四九城疏狂懒散的贵公子,也是上海滩鲜衣怒马的二小姐。
  他从第一眼起,就想跟着她一辈子,从未想过她该是谁。亦或者,从小到大,他唱旦角,做戏子,也从未想过他自己该是谁。
  人们所有对性别的界定,不过是一种刻板的固有印象,谁也不能傲慢的定下规则,世上所有的男儿该如何,女儿又该如何。
  或许只有方才龙凤颠倒,水乳交融的刹那间,他们彼此才能真切的领悟,她是女人,而他是男人。
  除此以外,都是混沌。
  可混沌也没什么不好,天地初开,混沌若有了眼耳口鼻,便死了。
  她无声的笑着,震得身子轻颤。
  “如此说来,我也只能配你,你也只能配我,你我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正是这理。”
  他低下头重重的吻了吻她的额头,心中万千柔情,及至哽咽,呼吸了数下,哑声道:
  “你还记得,当年在燕子胡同吗?”
  “自然记得。”
  二人不约而同都想起来那个京城里炎热的夏天,那个南北通透的小四合院,那一段忙里偷闲的厮守岁月。世界天翻地覆好似都殃及不到,外面兵荒马乱与他们毫无关系,一切的一切还没有开始,如同素白宣纸,怎样落笔,都是一段好戏。
  那是他们青春年少,最肆意快乐的日子。
  “等咱们老了,外面不打仗了,咱们去南方找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买个小院子,和那时一样,成日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我还给你唱小曲儿,余生就唱给你一个人听。”
  过了许久许久,好似沧海桑田,人世几轮,他听见她轻声道:
  “好。”
  你我露水一世,好在戏中人永生。
  作者有话要说:  1.庐山的这栋别院叫做“美庐”,曾作为蒋和宋的夏都官邸、主席行辕。庐山军官训练团的创办;gmd剿匪计划的炮制;第二次国共合作的谈判;对日全面抗战的酝酿和决断;“八一三”文告的出台;美国特使马歇尔八上庐山的“调处”……很多著名历史事件都与这里息息相关。
  2.1932年6月9日蒋在庐山召开军事会议,宣布“攘外必先安内”为基本国策。
  3.云老板对二小姐是一见钟情,和二小姐是男是女没关系。
  第93章
  这么些年过去, 吉祥戏楼仍旧是老模样。
  霍锦宁走进门时,台上正唱着一出《杨家将》, 此情此景恍然与数年前泰升戏楼那场接风洗尘宴重合了起来。彼时意气风发, 呼朋唤友,而今早就天南海北, 各奔东西。
  冥冥中早有注定,命运终究带着众人走上不同的路,昔日一个疏忽意念, 彼时以为无关紧要,却不知再回首时已是沧海桑田。
  霍锦宁随着伙计引路,上了二楼包厢。
  “三爷,客到了。”
  不知是戏台上的戏太过引人入胜,还是心中别有所思, 一身玄色长衫的男人坐在桌边, 手中慢条斯理转着一串小紫檀木的佛珠, 闭目凝神。
  “廖三哥,好久不见。”
  廖季生睁开双眼,在看见他的一刹那, 本来表情冷漠的脸上,扬起了笑意, 可那笑意不曾透达眼底, 如同隔着一层暗黄的玻璃纸,透着一股子大张旗鼓的敷衍。
  “霍二爷说的哪里话,你我本就同年, 这声三哥,廖某可是当不起。”
  数年不见,廖季生蓄起了短蓄,也发福了些,妻妾成群,儿女双全,不再是当初门子里空有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而是如今北平城里南北货行响当当的廖三爷了。
  他略微有些夸张的拱手作揖,这样疏离和隔阂,与昔日那个一掷千金包下泰升戏楼,给自家兄弟和妹子接风洗尘的廖三哥,判若两人。
  霍锦宁对他近乎冷漠的态度视而不见,同样在桌边坐下来,淡淡笑了笑:
  “三哥这几年平步青云,与我和瑜儿这些旧友断了来往,也是人之常情。而今既然重拾了这份交情,又何必如此生分?”
  自从他和萧瑜去了上海,开始一二年间彼此还有联系,后来突然音信全无。如今这年头也不再是过去鸿雁传书,后会有期的时代,上海到北平路途通信都不算遥远,可一次又一次的故意闭门不见,廖季生的态度已是不言而喻。
  而今儿个一大早一封请柬送到霍公馆,断交许久的人主动找上门来,霍锦宁非但毫不意外,反而还觉得廖季生比他意料之中更沉得住气些。
  廖季生皮笑肉不笑:“这哪敢高攀?廖某不过是个东买西卖,投机倒把,糊口饭吃的小角色。平日里少不得点头哈腰,四处打点,这哪一天一不小心少拜了哪一尊大佛,还不是擎等着让人在手心里拿捏?”
  “谁这么不长眼敢拿捏廖三爷?难不成练过了铁砂掌,不嫌扎手?”
  “还能有谁?不就是耀中公司的东家,霍二爷爷您老人家?”廖季生咬牙切齿。
  “三哥这话我听不懂,三哥在北平,我在上海,三哥事多人忙,八百年不见一面,我有哪里能得罪的了三哥?”
  廖季终于绷不住了,他最最烦霍锦宁这副衣冠禽兽的德行,他拍案而起,指着霍锦宁的鼻子骂道:
  “姓霍的,你别跟小爷在这里装模作样,小爷那几船货不是你扣的还是鬼扣的?你霍二爷如今是皇亲国戚,架子大了,我找遍门路都不好使,非要小爷亲自下帖摆局来求你是不是?”
  霍锦宁在他的怒视中,施施然端起茶碗,啜饮了一口热茶,笑道:“先拒人于千里之外,后把人骂的狗血淋头,原来这就是三哥求人的态度。”
  “我求你?呸!霍二我告诉你,小爷今天不过是专程来骂你的!”廖季生气急败坏:“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小爷我光明正大做生意,哪里短你银子了?”
  “光明正大?我从来不知道,走私也成了光明正大的买卖。”
  廖季生冷笑:“别跟我讲王法?上海滩从上到下,乃至你霍家自己,哪个没捞过这桶金?我打点好了路子,自然是光明正大。官老爷查我我认了,你扣我算怎么回事?”
  “我不扣你,等该扣你的人来扣,那今天我就不是来听你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来给你收尸了!”
  霍锦宁面容终于冷寂下来,他似笑非笑看向廖季生:“三哥说的不错,如今世道不太平,吃这口饭的不在少数,三哥在北平兵强马壮,自然能镇得住场子,我不担心。船上究竟有什么东西,你我心知肚明,军火,枪炮,药品,知道的以为三哥趁机发国难财,不知道还以三爷要自立门户呢。”
  “莫非三爷精忠报国,自掏腰包,支援抗日前线?可惜这十几艘船不是北上,而是南下。”
  廖季生脸色微变。
  “南方有什么?三哥,非要我把话挑明吗?”
  鄂豫皖,湘赣闽,全是苏区。
  萧瑜最初认识华永泰,便是在这吉祥戏楼,由廖季生引荐。加之四一二之后他与他们的刻意疏远,廖季生究竟的走的是哪条路,敬的是什么神,答案昭然若揭。
  霍锦宁轻轻一叹:“瑜儿说三哥不厚道,我却说三哥是太厚道了。如若不是我今天逼你现身,三哥是不是真的打算和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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