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养小首辅_分卷阅读_278
很快,这些锦衣卫从中分了开,从后面走出一名身穿朱红色蟒袍的男子。
这男子大约三十左右,长相斯文,言行举止儒雅而又不失雷厉风行的味道。他步履急促,眉间似有疲累,好像劳累多日,却无法得到安歇。
他很快就来到人前,环视着这些士子,目光里有痛心疾首,有惋惜,有谴责,还有许多许多东西。
“本官姓薛,官拜正二品户部侍郎,也是陛下钦封的太子少傅,更是这次新政的主持者。这次本官受圣命,前来解决苏州贡院罢考一事,尔等有何不满,可尽情诉说,本官就在这里听着。听一听你们这些大昌未来的栋梁,到底对朝廷有何不满,以至于竟视科考为儿戏,当着孔圣人的面,亵渎贡院。”
这话说得有些太重了,打死这些读书人,他们也不敢对孔圣人不敬。
不过这些士子可不是目不识丁的老百姓,没有那么好糊弄,其中不乏能言善辩之辈,薛庭儴的话刚落下,就有人说出了反驳之言。
“大人既然是朝廷官员,我等也是心怀抱负之人,朝廷一再对天下士子说,朝廷取士,必不负之,如今竟将我等与民同视之,实在有辱斯文!还望大人给学生等一个说法。”
“徐兄所言甚是。”
说话的人正是一个二十些许的文秀书生,顾盼之间颇有傲气,正是这次考生罢考刺头之一,名叫徐克普。
“什么是斯文,何事让尔等觉得有辱斯文,难道减免优免的丁税,就让尔等觉得有辱斯文了?那尔等读圣贤书,到底是为读书明理,是为了修身齐家,还是为了利益而读之。”薛庭儴嘴角含笑,目光却充满了冷意。
这徐克普还想接话,却被身旁一个人拉住了。
拉住他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士子,面颊消瘦,但举止沉稳。
他恭敬地对薛庭儴拱了拱手,道:“大人乃是官,官字两个口,学生等自愧不如。但我等是代表着全天下千千万万的读书人而来,还望大人能知民心懂民意,万万不要让天下读书人寒了心才是。”
不得不说此人比那徐克普要会说话多了,拿着天下读书人当大帽子,谁也不敢轻忽。但凡说错一字半句,就足够天下读书人唾骂了。
其实薛庭儴可以有很多言语还之,他甚至有自信仅凭言语,就能让此人羞愧得不能见人,恨不得跳了苏州河了结。
可他不可说,也不能说。
看似苏州只是一地,实则各地都盯着这里,其中暗里少不了有推波助澜之辈,甚至有许多人都等着借此生事,他更是得谨慎为之,也免得为人构陷抹黑,铸成大乱,他来这趟就功亏一篑了。
似乎此人的寒心之言,触动了许多士子的心,下面有士子哭道:“大人乃是官,食君俸禄,无法体察民情。学生等虽为生员,以前减免八十亩田税,还能将将糊口,这次降低优免,竟是只剩了不到十亩,十亩地的税不过只有两石不到,试问这两石的减免,能否养活一家人?”
“学生等日常所耗之笔墨纸砚、书册程文,都需要花钱购置。学生等常年苦读圣贤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活无以为继……”
说着,这些士子竟是在下面哭了起来,哭声一片,让人闻之心酸。
这时,一个锦衣卫来到薛庭儴身前,低声禀道:“大人,人已经到了。”
薛庭儴看了下面这些人一眼,道:“把人领过来。”
很快,锦衣卫的人就领着一些农人来了。
这些农人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里干活的,皮肤黝黑粗糙,脸上沟壑横生,穿着粗布的短褐。
尤其是那双手,指节粗大,手指干枯,指甲缝里都是乌黑。这是长年累月在土地刨食,根本没办法洗净的痕迹。
“你们说本官能言善辩,食君俸禄,为朝廷说话。既然如此,你们就听一听这些老伯们是怎么说吧。”
这群农人大约有十来个,也是没见过世面,又是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环境,显得有些局促。
这时,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他的腰背已经有些驼了,脸上一道道深褶都是经历了岁月沧桑的痕迹。
他生就一副苦相。都说相由心生,其实这话是有道理的,常年因生活困苦,而总是发愁,面部的褶子乃是纹路都是呈现一副苦相。
可今日这副苦相上,却带着一种宁和的笑,看起来十分怪异,却让人感觉到一种知命而安然的味道。
“俺们不是江南人,是河南开封的,虽然都带着一个南,但河南和江南不一样。俺们在家乡,最远的地方没出过开封,早就听人说江南富足,真正来到这里,俺们才大开眼界。”
大抵是自己站着,这些年轻人是席地而坐,老汉似乎觉得有些不自在。想了想,他在这群士子们对面,席地坐了下来。
坐下后,他从腰间掏出旱烟袋,在烟锅里塞了烟丝,点燃,便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
烟丝是劣质的,气味呛鼻,却抵冲了附近那股汗臭的酸腐味道。
“俺们这次之所以会来到江南,是多亏了薛大人的福气。张大人说,有些读书伢觉得朝廷推行新政是错的,如今在江南闹着呢,薛大人一个人拿你们这些人也没办法,被你们围攻惨了。薛大人是个好官,当初去河南赈灾,打了多少贪官污吏,又推行了新政,替咱们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就好比去年,俺们交了税子后,剩了好些粮食。过年家里割了几斤肉,还给俺的小孙孙做了一件新棉袄,这可都是新政的好处。人家都说读书伢人多势众,被你们闹一闹,说不定这新政就搞不成了,这可不行,所以俺们这群人都是自告奋勇来的。”
“对,俺们都是自告奋勇来的,不能让你们这些读书伢坏了好事情。”这些农人七嘴八舌的说道。
“人家都说读书的伢子会讲道理,俺们这趟来就是来跟你们讲道理的,俺们虽是乡下人不会讲道理,但俺们可以慢慢说,总有说得清楚的一日。明明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怎么在你们这群读书伢嘴里就成坏事了,老汉我就想不通了。”
旁边一个汉子插言道:“田伯,让我说,这些读书伢都是好日子过多了,折腾出来的,搁在咱们那里种两天地,他们保准不闹了。”
“谁不知道读书的大老爷们个个日子过得滋润,家里顿顿吃大肉,咱们想吃顿大肉,还得一家人勒尽裤腰带省好些天。”、
说着,又一个庄稼汉站累了,在田伯边上坐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乡下田埂子上,而不是苏州贡院这种神圣的地方。
见一个坐了,十来个农人都坐了下来,摆出乡下唠嗑的姿态。
与那些读书人不同,他们席地而坐还要铺点东西啥的,这些庄稼汉可都真是席地而坐。有的觉得坐地上硌屁股,就脱了脚上的鞋,垫坐在屁股下面。
那大脚露着,也没穿足袜,再看那脚,又黑又脏,上面伤口密布,都是常年下地留下的伤口。
这些人,甚至眼前这一切,对这些士子们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个个都是怒目掩鼻,好像这些人比他们还臭一样。
“嘿,他们倒还嫌咱们臭上了,好像是他们比咱们臭吧。”
这话说得,这些士子们当即被气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其中一人站起来,怒气腾腾道:“薛大人,你用不着找这些人来侮辱咱们,人是你们找来的,谁知道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
“你的意思是说本官故意收买了人,来骗你们了?!”
薛庭儴目光紧紧地盯着此人,就在此人承受不住压力,额头冷汗直冒之际,他忽然一笑,道:“罢,那你们就再等等吧,不光有河南的百姓,还有山西、陕西、河北、山东等地的百姓,只是路途有近有远,来不了这么快。对于你们这些枉读圣贤书的人,本官根本不用欺骗的手段。”
说着,他环视众人,道:“本官接受天下人的监督,若这些人是本官强命威逼而来,本官辞官以谢天下人。另,新政在江南一带已有多地推行,本官这就让人广而告之,有愿意前来者,都可来和这些士子们论一论理。
“前朝有吕祖谦办鹅湖之会,论理学心学之道,今有我薛庭儴办苏州贡院之会,论一论这新政到底适不适合推行,到底是不是利国利民,还是祸国之举?不拘身份,都可前来,我薛某人扫榻相迎!”
第261章
薛庭儴话音落下,满场寂静。
似乎都被他所言惊到了,不光是那些士子们,还有陪着薛庭儴同来的一些当地官员,更有风闻动静前来看戏的老百姓。
人群里,有人赞道:“这个好,平时看堂会看大戏也看厌了,咱们也来看一看这辩会。最近因为这新政的事,各地流言四起,咱们普通老百姓,也不懂到底好不好,既然钦差大人愿意在天下人面前论一论,咱们就听听到底是真好,还是假好。”
“咱还没见过这种场面,想必到时候很热闹。”
一时间,围观的百姓们俱是议论纷纷。
那些官员和士子们的面色极为难看,尤其是那些席地而坐的士子们,他们自诩斯文,却毫无礼节,见官不拜就不说,老人家上了年纪,人家站着,他们坐着,最后还得老汉陪着往地上坐。
其实大家都懂得他们为何不起来,不过是形成一种威逼之势。说白了,就是耍不要脸,颇有一种你们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的架势。
本来平头百姓们还是挺同情他们的,舆论也是站在他们这一边,可经过这一出,见钦差光大正明,见那些河南来的百姓也不像是作假,自然不免心中偏向,就拿言语挤兑起来。
不过他们这种看热闹的行径,就是所谓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苏州城当地百姓,大多都是商、工,也不指着种地养家,自然无法和那些被动利益的人感同身受了。
这些士子们怎么可能没察觉到自己的尴尬处境,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已经骑虎难下了,只能硬撑着。
既然薛庭儴下了命令,事情很快就布置下去了。
卜彦礼本是想揽下,也被他拒了,而是吩咐给了锦衣卫。明摆着不信当地官员,让一众当地官更是尴尬。
按理说薛庭儴也该离开了,只等下一批别地百姓到来,可他却没有选择走,而是让人就地起了帐篷,打算陪这些人坚守。
幸亏苏州贡院门前的场地宽大,再来两千人也能容纳,一座座帐篷临着四周搭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干什么。
薛庭儴不顾官威,来到那些农人们身边坐下。
也是席地而坐,农人们诚惶诚恐,却被他硬按下,只道是唠唠家常。
于是,大昌难得一见的奇景出现了。
就见原该是威严神圣的贡院门前,被划分了好几处地方,四周是一座座帐篷,场地中央则坐着两群人。
一群俱是穿生员衫的士子们,个个蓬头垢面,面容憔悴。
另一边则是坐了些乡下人,中间还坐了个穿蟒袍的高官。他们谈笑风生,欢声笑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多年的同乡没见过了。
红日西沉,一队衙役出现在此地。
他们手里提着一个个大木桶和竹筐子,看模样似乎有些尴尬。
一个吏目打扮模样的人,走到薛庭儴身边,干笑着说知府大人请薛大人去用饭,可惜却被薛庭儴给拒了。
吏目满脸为难,却碍于旁边虎视眈眈的锦衣卫,不敢多纠缠,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些衙役是为士子们送饭的,自打出了罢考事件,当地官员劝不回这些人,又怕出事闹出乱子,便每日三餐供饭供水,准点都会送来。
士子们早已是又饥又渴,尤其面对这些泥腿子,还得保持自己读书人的仪范,腰挺背直坐了一个下午。此时见到茶饭来了,有些人顾不得失态,忙凑到近前去。
有个人起来急了,腿软摔了一跤,有的则是过去抢了馒头,就啃上了。
一个小娃娃的声音蓦地响起:“爷,他们怎么吃得这么急。”
却是田伯的小孙子驴蛋。
田家就剩了田伯和驴蛋两个人,田伯要出门,也不放心丢孙子一个人在家,便带在身边。
田伯抚了抚孙儿的头,慈祥道:“他们这是饿了。”
“是不是就像上次闹饥荒那样,没有饭吃,爹娘都出远门了,就剩驴蛋和爷两个人?”
“是啊,小蛋子的阿爹阿娘出远门了,过一阵子就回来看小蛋子了。”
这边距离那边并不远,早在驴蛋说话时,就有人的动作僵住了。
他们十分羞愧,竟是露出寒碜的模样,让乡下人看了笑话。可紧接着这爷孙俩的对话,却让几个人愣住了。
闹饥荒,出远门,就剩了这老的老小的小,还能是什么。
有的人饥饿地啃着那白胖的馒头,有的人却小口地吃着,有的却是突然就吃不下去了。
天已经黑了下来,薛庭儴来请了这些农人入帐篷,却没有邀这些士子,事实上他们准备的帐篷,也就只够这些人住,根本没有他们的。
只是这些士子们太累了,免不了心中会想,这官既然想平息事情,说不定会故作好人。
可惜注定让他们失望了。
直到那些农人都去帐篷里歇下了,薛庭儴才来到这群人面前。
“你们都是读书人,读得是圣贤书,什么道理都懂,本官就不多言。你们有的甚至已为人父,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承担,本官很期待辩会早日到来,也能告诉你们,你们究竟错在哪里。”